正文 第三十九回 造浮屠酒籌飛水閣 羨陬喁漁艇斗湖塘

按:當下凰儀水閣掇開兩隻方桌,擺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尋常便菜,依照向例,各帶相好,成雙作對的就坐。一桌為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朱藹人;一桌為史天然、高亞白、尹痴鴛、齊韻叟。大家舉杯相屬,俗禮胥捐。趙二寶尚覺含羞,垂手不動。齊韻叟說道:「耐到該搭來,要勿客氣。吃酒、吃飯,總歸一淘吃。耐看俚哚呀。」

說時,果見姚文君夾了半隻醉蟹,且剝且吃,且向趙二寶道:「耐勿吃,無啥人來搭耐客氣,晚歇餓來浪。」蘇冠香笑著,執著相讓,夾塊排南,送過趙二寶面贏二寶才也吃些。高亞白忽問道:「俚自家身體末,為啥徽倌人?」史天然代答道:「總不過是匆過去。」齊韻叟長嘆道:「上海個場花,賽過是陷阱,跌下去個人匆少喤!」史天然因說:「俚再有一個親眷,一淘到上海,故歇也做仔倌人哉。」尹痴鴛忙問:「名字叫啥?來哚陸里?」趙二寶接嘴道:「叫張秀英,同覃麗娟一淘來浪西公和。」尹痴鴛特呼隔桌陶雲甫,問其如何。雲甫道:「蠻好,也是人家人樣式。阿要叫俚來?」痴鴛道:「晚歇去叫,故歇要吃酒哉。」

於是齊韻叟請史天然行個酒令。天然道:「好白相點酒令,才行過歇,無撥哉唍。」適管家上第一道菜魚翅。天然一面吃一面想,想那桌朱藹人、陶雲甫不喜詩文,這令必須雅俗共賞為妙,因宣令道:「有末有一個來里。拈席間一物,用《四書》句疊塔,阿好?」大家皆說:「遵令。」管家慣於伺候,移過茶几,取紫檀文具撬開,其中筆硯籌牌,無一不備。

史天然先飲一獻令酒,道:「我就出個『魚』字,拈鬮定次,末家接令。」齊韻叟道:「《四書》浪無撥幾個字好說喤。」

天然道:「說下去看。」在席八人,當站一根牙籌,各照字數寫句《四書》在牙籌上,註明別號為記。管家收齊下去,另用五色箋謄真呈閱。兩席出位爭觀,見那箋上寫的是:魚:史魚(仲)。烏物魚(藹)。子謂伯魚(亞)。膠鬲舉於魚(韻)。昔者有饋生魚(鐵)。數罟不入氵誇池,魚(天)。二者不可得兼,舍魚(痴)。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雲)。

大家齊聲互贊,各飲門面杯過令。

末家挨著陶雲甫,雲甫說個「雞」字。管家重將牙籌擄亂歸筒,按位分掣。大家得籌默然,或低頭散步,或屈指暗數。

那姚文君見這酒令本已厭煩,及聽說的是「魚」,忽有所觸,連飲兩觥急酒,匆匆走開。高亞白只道他為氣悶,並未留神。

大家得句交籌,管家陸續謄在箋上,云:雞:割雞(天)。人有雞(韻)。月攘一雞(痴)。舜之徒也,雞(藹)。

止子路宿,殺雞(亞)。畜馬乘,不察於雞(仲)。可以衣帛矣,雞(雲)。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鐵)。

應是華鐵眉接令,鐵眉道:「雞搭魚才說過哉,第三個字倒就難喤!」史天然道:「說勿出末,吃一雞缸杯過令。啥人說得出,接下去。」華鐵眉瞪目不語,矍然道:「有來里哉,『肉』字阿好?」大家說:「好。」葛仲英道:「難末真箇難起來哉!勿曉得啥人是末家。」等得管家謄出看時:肉:播肉(鐵)。不宿肉(雲)。庖有肥肉(天)。是(鳥兒)(鳥兒)之肉《仲)。

亟問亟饋鼎肉(痴)。七十者衣帛食肉(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藹)。

朋友饋,雖車馬非祭肉(亞)。

高亞白且不接令,自己篩滿一獻酒,慢慢吃著。尹痴鴛道:「阿是要吃仔酒了過令哉?」高亞白道:「耐倒稀奇哚,酒也勿許我吃哉!耐要說末,耐就說仔。」痴鴛笑著,轉令管家先將牙籌派開。亞白吃完,大聲道:「就是『酒』末哉!」齊韻叟呵呵笑道:「來浪吃酒,為啥『酒』字才想勿著?」大家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酒:沽酒(亞)。不為酒(仲)。鄉人飲酒(鐵)。博棄好飲酒(天)。詩云既醉以酒(藹)。是猶惡醉而強酒(雲)。曾元養曾子必有酒(韻)。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痴)。

高亞白閱畢,向尹痴鴛道:「難去說罷,挨著哉!」痴鴛略一沉吟,答道:「耐罰仔一雞缸杯,我再說。」亞白道:「為啥要罰嗄?」大家茫然,連史天然亦屬不解,爭問其故。痴鴛道:「造塔末要塔尖個呀!『肉雖多』,『魚躍於淵』,『雞鳴狗吠相聞』,才是有尖個塔。耐說個酒,《四書》浪句子『酒』字打頭阿有嗄?」齊韻叟先鼓掌道:「駁得有理!」史天然不覺點頭。高亞白沒法,受罰,但向尹痴鴛道:「耐個人就叫『囚犯碼子』,最喜歡扳差頭。」

痴鴛不睬,即說令道:「我想著個『粟』字來里,《四書》浪好像勿少。」亞自聽說,嘩道:「我也要罰耐哉,故歇來浪吃酒末,陸里來個『粟』嗄?」一手取過酒壺,代篩一觥。痴鴛如何肯服?引得哄堂大笑。

正在辨論不決之頃,忽聽得水間後面,三四個娘姨同聲發喊。大家吃驚,皆向臨湖檻外觀望。只見釣魚礬邊系的瓜皮艇子,被姚文君坐上一隻,帶著絲網,要去捉金鯉魚。娘姨著急,叫他轉來。文君那裡聽見?兩手挽兩校槳,望湖心只管盪。

高亞白一望,連忙從閣右趕至礬頭,綽起一枝竹篙,就岸上只一點,已縱身跳上別只艇子,抽去樁上繩纜,隨腳蹬開。

這艇子便似箭離弦,緊對文君呼的射去。到得湖心亞白照準文君坐的艇子後艄,將竹篙用力一撥,那艇子便滴溜溜的似車輪一般,轉個不住。文君做不得主,心裡自是發極,卻終不肯告饒。亞白笑而問道:「耐阿要去捉魚嗄?耐去末,我戳翻耐個船,請耐豁個浴,耐阿相信?」文君漲紅兩頰,不則一聲,等艇子稍定,仍自己盪槳而回。亞白也調轉竹篙,相隨登岸。

文君到得岸上,睜圓柳眼,哆起櫻唇,一陣風向亞白直撲上來。亞白拔步奔逃,文君拚命追去,追至凰儀水閣中,倉皇四顧,不見亞白。再要追時,齊韻叟張開兩臂,擋住去路。文君欲從助下鑽出,恰好為韻叟攔腰合抱攏來,勸道:「好哉,好哉!看我老老頭面浪,饒仔俚末哉。」文君道:「齊大人要勿喤!俚要甩我河裡去呀,教俚甩喤!」韻叟道:「俚瞎說,耐要勿去聽俚。」

文君還不肯罷休。韻叟見高亞白在閣左簾外探頭探腦,遂喚道:「快點來喤,惹氣仔相好倒逃走哉!」亞白挨進簾內,笑向文君作半個揖,自認不是。文君發狠,掙脫身子。亞白慌的復從閣右奔出。文君追了一段,料道追不著,懊喪而歸。

尹痴鴛遂道:「文君來,倪兩家頭點將。」文君最喜是「點將」的令,無不從命。兩席乃合從開戰,才把閑氣丟開一邊。

一時,釧韻鏗鏘,釧光歷亂。文君連負兩次,玉山漸頹。大家亦欲留不盡之興以卜其夜,齊韻叟乃令管家請高亞白吃飯。管家回說:「高老爺來浪書房裡,同馬師爺一淘吃過哉。」韻叟微笑而罷。

飯後,大家四齣散步,三五成群,或調鶴,或觀魚,或品茶,或鬥草,以至枕流漱石,問柳尋花,不必細敘。惟主人齊韻叟自歸內室,去睡中覺。

尹痴鴛帶著林翠芬及蘇冠香、姚文君,相與躑躅湖濱,無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觀樓前,見那三百盆茉莉花,已盡數移放廊下;涼棚四周,掛著密密層層的五色玻璃球;中間棕櫚樑上,用極粗綆索,掛著一丈五尺圍圓的一箱煙火。蘇冠香指點道:「說是廣東教人來做個呀,勿曉得阿好看。」尹痴鴛道:「啥好看,原不過是煙火末哉!」林翠芬道:「勿好看末,人家為啥拿幾十塊洋錢去做俚嗄?」姚文君道:「我一徑勿曾看見過煙火,倒先要看看俚啥樣式。」說著,踅下台階,仔細仰視。適遇高亞自從東北行來,望見姚文君,遠遠的含笑打拱,文君只作不理。亞白悄近涼棚,不敢直人。林翠芬不禁「格」

聲一笑。尹痴鴛回頭見了,道:「耐兩家頭算啥嗄?晚歇客人才來仔,阿怕難為情!」蘇冠香招手道:「高老爺來末哉,倪一淘人才幫耐。」

高亞白舉步將登,卻又望見一人飛奔而來,認得系齊府大總管夏餘慶,匆匆報道:「客人來哉!」亞白即復縮住,轉身避開。尹痴鴛同蘇冠香、姚文君、林翠芬也哄然從東北走去。

踅過九曲平橋,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間留雲謝,史天然、華鐵眉在內對坐圍棋,趙二寶、孫素蘭倚案觀局,一行人隨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來一聲崑曲,倚著簡韻,悠悠揚揚,隨風到耳。林翠芬道:「啥人來浪唱?」蘇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哉喤。」姚文君道:「勿是個,倪去看。」就和林翠芬尋聲向北,於竹籬鹿眼中,窺見箭道之傍三十三級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吳雪香兩人合唱,陶雲甫扌厭笛,覃麗娟點鼓板。

姚文君早一溜煙趕過箭道,奮勇先登。害得個林翠芬緊緊相從,汗流氣促。幸而甫經志正堂前,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喝問:「跑得去做啥?」翠芬對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他整理釧鈿,埋冤兩句。

翠芬見志正堂中間炕上,朱藹人橫躺著吸鴉片煙。翠芬叫聲「姐夫」,爬在炕沿,陪著阿姐講些閑話,不知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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