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回 史公館痴心成好事 山家園雅集慶良辰

按:趙朴齋眼看小王揚鞭出弄,轉身進內見趙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來歷。趙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請客回話擱起不提。

不想接連三日,天氣異常酷熱,並不見史三公子到來。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趙朴齋起個絕早,將私下積聚的洋錢,湊成十圓,徑往新街,敲開郭孝婆的門,親手交明,囑其代付。

朴齋即時遄返,料定母親、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綻。惟大姐阿巧勤於所事,朴齋進門,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著頭打呵欠。

朴齋搭訕道:「早來里,再困歇哉呀。」阿巧道:「倪是要做生活個。」朴齋道:「阿要我來幫耐做?」阿巧道是調戲,掉頭不理。朴齋倒以為得計。

將近上午,忽有一縷烏雲,起於西北,頃刻間彌滿寰宇,遮住驕陽。電掣雷轟,傾盆下注。約有兩點鐘時,雨停日出。

趙二寶新妝才罷,正自披襟納爽,開閣乘涼。卻見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滿頭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闖入客堂。隨後,朴齋上樓鄭重通報,說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橋史公館。二寶亦欣然坐轎而去。

誰知這一個局,直至傍晚,竟不歸家。朴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兩個轎班室身回來。朴齋大驚失色,瞪出眼睛,急問:「人喤?」阿虎反覺好笑,轉向趙洪氏說道:「二小姐末勿轉來哉。三公子請俚公館裡歇夏,包俚十個局一日。梳頭家生搭衣裳,教我故歇就拿得去。」洪氏沒甚言語,朴齋嗔責阿虎道:「耐膽倒大哚,放生仔俚轉來哉!」

阿虎道:「二小姐教我轉來個呀。」朴齋道:「難下轉當心點,闖仔窮禍下來,耐做娘姨阿吃得消?」阿虎也沉下臉道:「耐要勿發極喤,倪也四百塊洋錢哚呀!阿有啥勿當心個?從小來里把勢里,到故歇做娘姨,耐去問聲看,闖啥個窮禍嗄?」

朴齋對答不出,默然而退。還是洪氏接嘴道:「耐要勿去聽俚,快點收拾好仔去罷。」阿虎直咕嚕到樓上,尋得洋袱,打成兩包,辭洪氏自去了。

朴齋滿心忐忑,終夜無眠;復和母親商議,買許多水蜜桃、鮮荔枝,裝盒盛筐,齎往探望。叫把東洋車,拉過大橋堍,迤邐問到史公館門首,果然是高大洋房,兩旁欄凳上列坐四五個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鳥皮快靴,似乎軍官打扮。朴齋吶吶然道達來意。那軍官手執油搭扇,只顧招風,全然不睬。

朴齋鞠躬鶴立,待命良久。忽一個軍官回過頭來喝道:「外頭去等來浪!」朴齋喏喏,退出牆下,對著滿街太陽,逼得面紅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牽了匹馬,緩緩而歸。朴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朴齋略源一眼,竟去不顧。

一會兒,卻有一個十三四歲孩子飛奔出來,一路喊問:「姓趙個來浪陸里?」朴齋不好接應,悄地望內窺探。那軍官復瞪目喝道:「喊哉呀!」朴齋方喏喏提筐欲行。孩子拉住問道:「耐阿是姓趙?」朴齋連應:「是個。」孩子道:「跟我來。」

朴齋跟定那孩子,踅進頭門,只見裡面一片二畝廣闊的院子,遍地盡種奇花異卉,上邊正屋是三層樓,兩傍廂房井系平屋。朴齋踅過一條五色鵝卵石路,從廂房廊下穿去,隱約玻璃窗內有許多人,科頭跣足,闊論高談。孩子引朴齋一直兜轉正屋,後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簾下相迎。朴齋慌忙趨見,放下那筐,作一個揖。小王讓朴齋卧房裡坐,並道:「故歇勿曾下樓,寬寬衣吃筒煙,正好。」

孩子送上一鍾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聽,道:「下樓仔末撥個信。」孩子應聲出外。小王因說起:「三老爺倒喜歡耐妹子,說耐妹子像是人家人。倘然對景仔,真真是耐個運氣。」

朴齋只是喏喏。小王更約略教導些見面規矩,朴齋都領會了。

適值孩子隔窗叫喚,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樓,教朴齋坐來浪,匆匆跑去;須臾跑來,掀簾招手。朴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接取那筐,帶領謁見。三公子踞坐中間炕上,滿面笑容,傍侍兩個禿髮書童。朴齋叫聲「三老爺」,側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頷首而已。小王附近稟說兩句,三公子蹙頞向朴齋道:「送啥禮嗄?」朴齋不則一聲。三公子目視小王。小王即掇只矮腳酒機,放在下首,令朴齋坐下。

俄而聽得堂後樓梯上一陣小腳聲音,隨見阿虎攙了趙二寶,從容款步,出自屏門。朴齋起身屏氣,不敢正視。二寶叫產「阿哥」,問聲「無娒」,別無他語。阿虎插嘴道:「阿是二小姐蠻好來浪?」朴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俚外頭坐歇,吃仔飯了去。」

朴齋聽說,側行而出,仍與小王同至後面卧房。小王囑道:「耐要勿客氣,要啥末說。我有事體去。」當喚那孩子在房伏侍。小王重複跑去。

朴齋獨自一個,踱來踱去;壁上掛鐘敲過一點,始見打雜的搬進一大盤酒菜,擺在外間桌上。那孩子請朴齋上坐獨酌。

朴齋略一沾唇,推託不飲。孩子殷勤勸酬,朴齋不忍拂意,連舉三杯。小王卻又跑來,不許留量,定要盡壺。自己也篩一杯相陪。朴齋只得勉力從命。

正欲講話,突然一個禿髮書童喚出小王。小王就和書童偕行,不知甚事。朴齋吃畢飯,洗過臉,等得小王回房,提著空筐,告辭道謝。小王道:「三老爺圍著來浪,二小姐再要說句閑話。」朴齋喏喏,仍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令他暫候,傳話進去,隨有書童將帘子捲起鉤住。趙二寶扶著阿虎,立在門限內,說道:「轉去搭無娒說,我要初五轉來哚。局票來末,說是蘇州去哉。」

朴齋也喏喏而出。小王竟送到大門之外,還說:「停兩日來白相。」朴齋坐上東洋車,徑回鼎車裡,把所見情形,細細告訴母親。趙洪氏欣羨之至。

迨初五日,趙朴齋預先往聚豐園,定做精緻點心;再往福利洋行,將外國糖、餅乾、水果各色買些。待至下午,小王頂馬而來,接著兩乘官轎,一乘中轎,齊於門首停下。中轎內走出阿虎,攙了趙二寶,隨史公子進門。朴齋搶下打個千兒三公子仍是頷首。

及到樓上房裡,三公子即向二寶道:「教耐無娒出來見見。」

二寶令阿虎去請。趙洪氏本不願見,然無可辭,特換一副玄色生絲衫裙,靦腆上樓,只叫得「三老爺」三字,臉上已漲得通紅。三公子也只問問年紀、飲食,便了。二寶乃向三公子道:「耐坐歇,我同無娒下頭去。」三公子道:「無啥事體末,早點轉去。」

二寶應「噢」,摯趙洪氏聯步下樓,踅進後面小房間。洪氏始覺身心舒泰,因問二寶:「再要到陸里去?」二寶道:「轉去呀,原是俚公館裡。」洪氏道:「難去仔,幾日天轉來嗄?」

二寶道:「說勿定。初七末山家園齊大人請俚。理要同我一淘去,到俚花園裡白相兩日再說。」洪氏著實叮嚀道:「同自家要當心喤!俚哚大爺脾氣,要好辰光末,好像好煞;推扳仔一點點,要板面孔個喤!」

二寶見說這話,向外一望,掩上房門,挨在洪氏身旁,切切說話。說這三公子承嗣三房,本生這房雖已娶妻,尚未得子;那兩房兼桃嗣母,商議各娶一妻,異後分爨。三公子恐娶來未必皆賢,故此因循不決。洪氏低聲急問道:「價末阿曾說要討耐嗄?」二寶道:「但說先到屋裡同俚嗣母商量,再要說定仔一個,難末兩個一淘討得去。教我生意要勿做哉,等俚三個月。

俚舒齊好仔,再到上海。」洪氏快活得嘻開嘴合不攏來。二室又道:「難教阿哥公館裡要勿來。停兩日,做仔阿舅坍台煞個。

水果也要勿去買;俚哚多花來浪。該應要送俚物事,阿怕我匆曉得?」洪氏聽一句點一點頭,沒得半句回答。二寶再有多少話頭,一時卻想不起。洪氏催道:「一歇哉,俚一干仔來浪,耐上去罷。」

二寶趔趄著腳兒,慢慢離了小房間;剛踅至樓梯半中間,從窗格眼張見帳房中朴齋與小王並頭橫在榻上吸煙,再有大姐阿巧緊靠榻前胡亂搭訕。二寶心中生氣,縱步回房。

史三公子等二室近身,隨手拉他衣襟,悄說道:「轉去哉呀,再有啥事體嗄?」二寶見桌上擺著燒賣、饅頭之類,遂道:「耐也吃點優點心喤。」三公子道:「耐替我代吃仔罷。」二寶只做沒有聽見,掙脫走開,令阿虎傳命小王打轎。

三公子竟像新女婿樣式,臨行還叫二寶轉稟洪氏,代言辭謝。洪氏怕羞不出,但將買的各色糖、餅乾、水果裝滿筐中,付阿虎隨轎帶去。二寶回顧攢眉。洪氏附耳說道:「放來里無啥人吃呀,耐拿得去,撥俚哚底下人,阿對?」

二寶不及阻擋,趕出門首,和三公子同時上轎。當下小王前驅,阿虎後殿,一行人滔滔汩汩,望大橋北堍史公館而歸。

看門軍官挺立迎候,轎夫抬進院子,停在正屋階前。史三公子、趙二寶下轎登堂,並肩閑坐。

三公子見阿虎提進那筐,問:「是啥嗄?」阿虎笑道:「倒是外國貨,除仔上海無撥個喤。」三公子揭益看時,呵呵大笑。二寶手抓一把,揀一粒松子,剝出仁兒,遞過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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