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回 高亞白填詞狂擲地 王蓮生醉酒怒衝天

按:洪善卿、王蓮生吃酒中間,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來,經過房門首,見張蕙貞在客堂里點首相招。善卿便踱出去。蕙貞悄地說道:「洪老爺難為耐,耐去買翡翠頭面,就依俚一副買全仔。王老爺怕個沈小紅,真真怕得無淘成個哉!耐勿曾看見,王老爺臂膊浪、大膀浪,撥沈小紅指甲掐得來才是個血!

倘然翡翠頭面勿買得去,勿曉得沈小紅再有啥刑罰要辦俚哉!

耐就搭俚買仔罷。王老爺多難為兩塊洋錢倒無啥要緊。」

善卿微笑無言,嘿嘿歸座。王蓮生依稀聽見,佯做不知。

兩人飲盡一壺,便令盛飯。蕙貞新妝已畢,即打橫相陪,共桌而食。」

飯後,善卿遂往城內珠寶店去。蓮生仍令蕙貞燒煙,接連吸了十來口,過足煙癮。自鳴鐘正敲五下,善卿已自回來,只買了釧臂、押發兩樣,價洋四百餘元,其餘貨色不合,緩日續辦。蓮生大喜謝勞。

洪善卿自要了理永昌參店事務,告別南歸。王蓮生也別了張蕙貞,坐轎往西薈芳里,親手齎與沈小紅。小紅一見,即問:「洪老爺喤?」蓮生說:「轉去哉。」小紅道:「阿曾去買嗄?」蓮生道:「買仔兩樣。」當下揭開紙盒,取翡翠釧臂、押發,排列桌上,說道:「耐看,釧臂倒無啥,就是押發稍微推扳點。倘然耐勿要末,再拿去調。」小紅正眼兒也不曾一覷,淡淡的答道:「勿曾全喤呀,放來浪末哉。」蓮生忙依舊裝好,藏在床前妝台抽屜內,復向小紅道:「再有幾樣末才匆好,勿曾買。停兩日,我自家去揀。」小紅道:「倪搭是揀剩下來物事,陸里有好個嗄!」蓮生道:「啥人揀剩下來?」小紅道:「價末為啥先要拿得去?」

蓮生著急,將出珠寶店發票,送至小紅面前,道:「耐看喤,發票來里唍。」小紅撒手撩開,道:「我要勿看。」蓮生喪氣退下。阿珠適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爺來里張蕙貞搭忒啥開心哉,也該應來吃兩聲閑話,阿對?」蓮生亦只得訕笑而罷。

維時天色晚將下來,來安呈上一張請客票頭,系葛仲英請去吳雪香家酒敘。蓮生為小紅臉色似乎不喜歡,趁勢興辭赴席。

小紅不留不送,聽憑自去。

蓮生仍坐轎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見讓坐。

先到者只有兩位,都不認識;通起姓名,方知一位為高亞白,一位為尹痴鴛。蓮生雖初次見面,早聞得高、尹齊名,並為兩江才子,拱手致敬,說聲「幸會」。接著外場報說:「壺中天請客說,請先坐。」葛仲英國令擺起檯面來。王蓮生問請的何人,仲英道:「是華鐵眉。」這華鐵眉和王蓮生也有些世誼,葛仲英專誠請他,因他不喜熱鬧,僅請三位陪客。

等了一會,華鐵眉帶局孫素蘭同來。葛仲英發下三張局票,相請入席。華鐵眉問高亞白:「阿曾碰著意中人?」亞白搖搖頭。鐵眉道:「不料亞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尹痴鴛道:「亞自個脾氣,我蠻明白來里。可惜我匆做倌人,我做仔倌人,定歸要亞自生仔相思病,死來里上海。」高亞白大笑道:「耐就勿做倌人,我倒也來里想耐呀。」痴鴛亦自失笑道:「倒撥俚討仔個便宜。」華鐵眉道:「『人盡願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也算是一段佳話。」

尹痴鴛又向高亞白道:「耐討我便宜末,我要罰耐。」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雞缸杯。痴鴛道:「且慢!亞白好酒量,罰俚吃酒,無啥要緊。我說酒末勿撥俚吃,要俚照張船山詩意再做兩首。比張船山做得好,就饒仔俚;勿好末,再罰俚酒。」

亞白道:「我曉得耐要起我花頭,怪勿得堂子里才叫耐『囚犯』。」

痴鴛道:「大家聽聽看,我要俚做首詩,就罵我『囚犯』;倘然做仔學台主考,要俚做文章,故是『烏龜』、『豬盧』才要罵出來個哉!」合席哄然一笑。高亞白自取酒壺,篩滿一雞缸杯,道:「價末先讓我吃一杯,澆澆詩肚子。」尹痴鴛道:「故倒無啥,倪也陪陪耐末哉。」

大家把雞缸杯斟上酒,照杯乾訖。尹痴鴛討過筆硯箋紙,道:「念出來,我來寫。」高亞白道:「張船山兩首詩,撥俚意思做完個哉,我改仔填詞罷。」華鐵眉點頭說是。於是亞白念,痴鴛寫道:先生休矣!諒書生此福,幾生修到?磊落鬚眉渾不喜,偏要雙鬟窈窕。撲朔雌雄,驪黃牝牡,交在忘形好。鍾情如是,鴛鴦何苦顛倒?

尹痴鴛道:「調皮得來!再要罰喤。」大家沒有理會。又念又寫道:還怕妒煞倉庚,望穿杜宇,燕燕歸來沓。收拾買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韋皋再世,白髮添多少?回波一轉,驀驚畫眉人老!高亞白念畢,猝然問尹痴鴛道:「比張船山如何?」痴鴛道:「耐阿要面孔?倒真真比起張船山來哉!」

亞白得意大笑。

王蓮生接那詞來,與華鐵眉、葛仲英同閱。尹痴鴛取酒壺向高亞自道:「耐自家算好,我也匆管。不過,『畫眉』兩個字,平厭倒仔轉來,要罰耐兩杯酒。」亞白連道:「我吃,我吃。」又篩兩雞缸杯一氣吸盡。

葛仲英閱過那詞,道:「《百字令》末句,平厭可以通融點。」亞白道:「痴鴛要我吃酒,我匆吃,俚心裡總歸勿舒齊,勿是為啥平厭。」華鐵眉問道:「『燕燕歸來沓』,阿用啥典故?」亞自一想道:「就用個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

鐵眉默然。尹痴鴛冷笑道:「耐咿來浪騙人哉!耐是用個蒲松齡『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呀,阿怕倪勿曉得!」亞白鼓掌道:「痴鴛可人!」鐵眉茫然,問。一痴鴛道:「我匆懂耐閑話。『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痴鴛道:「耐要曉得該個典故,再要讀兩年書得喤!」亞自向鐵眉道:「耐要勿去聽俚,陸里有啥典故?」

痴鴛道:「耐說勿是典故,『人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產』,用個啥嗄?」鐵眉道:「我倒要請教請教,耐來浪說啥?我索性一點勿懂哉唍!」亞白道:「耐去拿《聊齋志異》,查出《蓮香》一段來看好哉。」痴鴛道:「耐看完仔《聊齋》末,再拿《里乘》《閩小紀》來看,故末『快刀』、『霸產』,包耐才懂。」

王蓮生間竟,將那詞放在一邊,向葛仲英道:「明朝拿得去上來哚新聞紙浪,倒無啥。」仲英待要回言,高亞白急取那詞紛紛揉碎,丟在地下道:「故末謝謝耐,要勿去上!新聞紙浪有方蓬壺一班人,倪勿配個。」

仲英問蓬壺釣叟如何,亞白笑而不答。尹痴鴛道:「教俚磨磨墨,還算好。」亞白道:「我是添香捧硯有耐痴鴛承乏個哉,蓬壺釣史只好教俚去倒夜壺。」華鐵眉笑道:「狂奴故態!

倪吃酒罷。」遂取齊雞缸杯首倡擺庄。

其時出局早全:尹痴鴛叫的林翠芬,高亞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蓮生就叫對門張蕙貞。豁起拳來,大家爭著代酒。高亞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鴛,概不準代。王蓮生微會其意,幫著撮弄痴鴛。不想痴鴛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個蓮生先灌醉了。

張蕙貞等蓮生擺過庄才去,臨行時諄囑蓮生,切勿再飲。

無如這華鐵眉酒量尤大似高亞白。比至輪庄擺完,出局散盡之後,鐵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蓮生糊糊塗塗,屢次差誤,接著又罰了許多酒,一時覺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自出席,去榻床躺下。華鐵眉見此光景,也就胡亂收令。

葛仲英請王蓮生用口稀飯,蓮生搖手不用,拿起簽子,想要燒鴉片煙,卻把不準人頭,把煙都淋在盤裡。吳雪香見了,忙喚小妹姐來裝。蓮生又搖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辭先行。

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簾下,吩咐來安當心伺候。

來安請蓮生登轎,掛上轎簾,擱好手版,問:「陸里去?」

蓮生說:「西薈芳。」來安國扶著轎,遲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停在客堂中。

蓮生出轎,一直跑上樓梯。阿珠在後面廚房內,慌忙趕上,高聲喊道:「阿唷!王老爺,慢點喤!」蓮生不答,只管跑。

阿珠緊緊跟至房間,笑道:「王老爺,我嚇得來!勿曾跌下去還算好。」蓮生四顧不見沈小紅,即問阿珠。阿珠道:「常恐來浪下頭。」蓮生並不再問,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長衫也不脫,鴉片煙也不吸,已自瞢騰睡去。外場送上水銚手巾,阿珠低聲叫:「王老爺,揩把面。」蓮生不應。

阿珠目示外場,只衝茶碗而去。隨後阿珠悄悄出房,將指甲向亭子間板壁上點了三下,說聲「王老爺困哉」。

此也是合當有事。王蓮生鼾聲雖高,並未著唿;聽阿珠說,詫異得狠。只等阿珠下樓,蓮生急急起來,放輕腳步,摸至客堂後面,見亭子間內有些燈光。舉手推門,卻從內拴著的。周圍相度,找得板壁上一個鴿蛋大的橢圓窟窿,便去張覷。向來亭子間僅擺一張榻床,並無帷帳,一目了然。蓮生見那榻床上橫著兩人,摟在一處。一個分明是沈小紅;一個面龐亦甚廝熟,仔細一想,不是別人,乃大觀園戲班中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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