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得第二天,少不得又要向劉四媽去求教。問計還在其次,王九媽最困惑的是,美娘如此行徑,到底為了什麼?

「什麼都不為;只為覺得做人無趣,索性任性所為。九阿姊,」劉四媽正一正臉色,「不是我嚇你,這樣下去,美娘會發瘋!」

儘管聲明在先,王九媽還是被嚇倒了,臉色蒼白,心跳不止,「妹子,」她結結巴巴地說,「怎的會?」

「怎的不會!」劉四媽介面反問,「你倒想,她是好人家出身,又是才貌雙全,落在門戶之中,平日不知積了多少委屈?總想著一旦熬出了頭,便是修成正果;平日不管受多少委屈,看在九轉丹成的分上,都忍了下去。那知功德要圓滿了,才知道爐子裏不是仙丹是狗矢。九阿姊你倒想,換了你要不要傷心?」

「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你不信,你就等著看。」

「我不是不信。妹子,你是我的諸葛亮,凡事只有請教你。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主意是有;只怕你不肯。」

「你是說,」王九媽問道:「放她一條路。是不是?」

「是啊!放她一條路,多少還可以讓她孝敬幾文;讓她這樣子憂憂鬱鬱,到後來變成痰症,那個敢娶她?你不是要養她一輩子?」

這種事在門戶人家亦尋常得緊;都為養母的心太狠,逼得粉頭或者上吊,或者發瘋。倘是上吊,少不得要吃人命官司;即或發瘋,也是無窮的累贅。不過,就憑美娘這樣耍一耍賴,便嚇得請她自便,似乎於心不甘。

「凡事退一步想。」劉四媽又勸她,「退一步想不是壞事,也不會吃虧;只看你自己怎麼做?」

「不會吃虧」四個字,最能打動王九媽,「妹子,」她急急問道:「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道理很淺近,你當她親生女兒,她當你親娘;秦賣油忠厚老實,能幹巴結,將來一定會發達,那時拿你當嫡親丈母娘看,自然要養你的老。九阿姊,俗語說的『愛妻敬丈母』,半子之靠的一個好女婿,著實比個好兒子還要好。為啥,兒子雖好,枕頭邊還有個人;兒媳婦跟婆婆不和,兒子再孝順,也只得六七分。如今就算秦賣油孝敬六七分;加上美娘孝你五六分,合起來就是十二分了!你何樂不為?」

王九媽聽得心花怒放;雖覺得劉四媽言過其實,卻想不出有什麼話可以質疑,嘆口氣說:「妹子,我真是服了你了!死的能說成活的。」

「這件事麻煩得很呢!儘管你倒答應了,我還沒有把握。」劉四媽將個頭搖得博浪鼓似地,「不是憑勸一勸,就能勸得回來的。」

「這,這又是什麼道理?」

「總怪我當初藥下得太重了。陳家花園那天,秦賣油的話說得太絕;不然,她也不會這麼傷心。」

「那,那就索性說破了它。」

「說破了它,她也未見得肯相信。而且,你我做長輩的,這樣子算計她;她難道有個不恨的?」

王九媽啞然半晌,無奈而又不甘地說:「照此看來,莫非我們這件事倒做錯了?」

「現在也不必去論那個錯;要想法子挽回。九阿姊,你且不要急,放出耐心來,百般容忍,讓她自己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事情才好著手。」

王九媽點點頭;忽然想起,「妹子,有件事,我先要告訴你。」她說,「巧兒是她的心腹,她如果派巧兒進城去一問;就像變戲法的那方黑布抖了開來。這一點不可不防?」

劉四媽想了一會說:「不要緊!正要她派巧兒去問;問過了再來問你,就正好收服了她的心。」

於是劉四媽密密地教導了一番;王九媽心領神會,欣然告辭。

也不過前後腳,等她出門;劉四媽送客回來,還未走到後進,秦朱重倒已瀟瀟灑灑地來了。

人來了還有禮物,是兩端綵緞。見此光景,劉四媽便知來意,原來汴梁傳來的風俗,倘或相親不諧,致送綵緞,名為「壓驚」,實為道歉。另外一端,當然是送與劉四媽的謝禮。

「四媽,」他說,「今日特地來道謝。」

「謝我什麼?」劉四媽佯作不解地問。

「多謝四媽作媒。何家小娘子才貌雙全,不過,」秦朱重陪笑說道:「只怕八字不合。這兩端綵緞,一端送四媽;一端託四媽轉送何老爹壓驚。」

劉四媽不作聲,臉色陰沉地好一會,方始說道:「秦小官,只怕你自己耽誤了?」

「這,八字不合,實在——」

「你莫弄錯,我不是說何家的婚事,是說美娘。」

「美娘,」秦朱重仍舊執著原來的想法,「可是不敢高攀。」

「今日之下,你還不與我說真話!你要知道,王九媽待美娘宛如親生,看得你忠厚老實,有心招你做個女婿,將來好有半子之靠。你怎麼不說心裡的真話;連我面前都瞞著?」

秦朱重聽得這話,心裡七上八下,弄不清楚她的話是真是假,只支吾著說:「我卻沒有這個意思!」

「你闖了大禍了!」劉四媽說,「過一天,巧兒會來問你,你自己跟她分辯去!」

連巧兒居中傳話都知道,想來美娘已為這兩個積世老虔婆收服,自己倒不要上她們的當,好歹等見了巧兒再說。

不過,「四媽,」他問,「怎的是闖了大禍?」

「你往後就知道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秦小官,我有句苦口良言勸你,老實人休說假話,莫弄花巧;不然一定害人還害了己。」

劉四媽又指著綵緞說:「何家本來也不打算與你結親,無須送綵緞壓驚。至於送我的謝禮,無功不受祿,權且寄在你那裏;到有一天你要謝媒了,卻不是一端綵緞打發得我的!」

一番話說得秦朱重遍體冷汗,靈魂出竅,結結巴巴地說:「我倒不知道九媽是真意!」

「不是真意,還是假話不成?」劉四媽搶白:「你也不想想,拿這些假話哄你,是為了什麼?」

「我只當九媽是要拿話套我?」

「咄!你這個獃子!」劉四媽指指戳戳地說,「九媽要拿話套你;莫非我也幫著她拿話來套你?」

「這——」秦朱重唉聲嘆氣,欲言又止地,悔恨之情溢於詞色。

劉四媽卻非將那句話逼出來不可:「說啊!」她冷冷地催促著,「秦小官人。」

「實不相瞞,」秦朱重到底說了真話,「我也只當四媽是幫著九媽來套我話的。」

聽得這一句,劉四媽頹然倒在椅上,半晌作聲不得;這自然是一種做作。而秦朱重看在眼裏越發悔很;原來劉四媽並無此意,真正是看走眼了。

「錯到底了!」劉四媽絕望地說,「都當你是老實人,不會說假話;誰知道說到假話,死不回頭,真正害死人!」

「四媽,」秦朱重急急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害死人!你害了美娘,害了九媽;也害了我!」

秦朱重臉脹得通紅,心裡七上八下;有個疑問,卻不敢說出口,害四娘、害九媽猶可說,怎會害到她身上?

「美娘這兩日人都不大對了——」

「怎的?」秦朱重又搶著問。

「一個人胡亂閒逛,到家來酒吃得爛醉;分明是做人都沒有趣味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想九媽不是痛心一輩子?」劉四媽又說,「她看中你,是聽了我當初樂從良、了從良的勸;那知不是這麼一盤帳!說起來變成我多嘴害了她;你想想,我心裡好過不好過?」

秦朱重臉色煞白,人像呆了一般;好久,只見身子一矮,他竟跪了下來了。

「怎麼,怎麼?」劉四媽急忙避開,「有話請起來說。」

「務必請四媽成全,挽回這段姻緣。不然,我害了美娘、九媽、四媽;也害了我自己。美娘若有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了。四媽只當救我一條命。」

「請起來了說。」

「不!」秦朱重越發賴倒在地,「四媽不許了我,再也不得起來。」

「唉!難是真難!不過,」劉四媽很吃力地說,「總要想個法子出來。」

有這一句,秦朱重心放了一半,「多謝四媽!」他起身拍拍灰說,「該當如何辦法,四媽說了,我無不照做。」

劉四媽不作聲,隔了好半晌,才說了句:「有句話,你實在是太傷了她的心!」

「是——」

「還不是那一句,說她身墮平康,做不得元配髮妻。要能解消得這句話,事才有望。」

「全憑四媽成全!」秦朱重又是深深一揖,「事成了,我必有一份菲薄人心。」

這又是許下一份謝禮,劉四媽覺得自己這番翻雲覆雨的手段,耍得不壞。心裡在想,這件事卻還急不得,須下水磨工夫,才能挽得美娘的心轉。

※※※

到得第二日晌午,王九媽一乘小轎,急急地又來訪劉四媽;見面就說:「妹子,妹子,你姪女兒越發瘋了,昨夜又吃得爛醉;半夜裏起來要轎子出門,道是要到『初陽台』看日出。你看,這般光景,如何是好?」

「你不要著急,我們慢慢談。」劉四媽說,「我昨夜盤算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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