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口中是這樣說,心裡卻越發中意。她也知道秦朱重忠厚,卻不是懦弱無用;只有在自己面前,才這麼誠惶誠恐,足見他是敬得自己像佛一樣重。

「我倒再問你,剛才的話,你信是不信?」

秦朱重看看不像假話,心裡便亂跳了,「信是想信,」他說,「卻不敢。」

美娘也體會得到,這就像花子拾金,不信自己的運氣;總當是拾了一塊銅;要他相信,就先須讓他知道金是金,銅是銅,不同之處,自有道理在內。

於是她說:「門戶人家中有個劉四媽。可惜了!又是女身,又是吃的這一行飯;不然,就做宰相的材料也是夠的。」

「說得劉四媽這等了不起!」秦朱重笑道:「劉四媽便如何?」

「劉四媽與我說過從良的道理。從良有苦從良、樂從良——」美娘將當初劉四媽開導她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這十從良之說,秦朱重聞所未聞;不免暗生感慨,都是送往迎來的粉頭,不道下場這等不同,好的如登天堂,壞的卻真如墮入阿鼻地獄,造化弄人,那裏說去?

美娘卻偏要說出一篇道理來,「這十從良大半情勢所逼,身不由己;然而也不能全無主見。」她說,「我是趁好從良。倘或只戀眼前繁華,到頭來必是鏡花水月,那時悔之晚矣!」

「不然!姊姊,照我看,你縱肯委屈,不嫌棄我;我看卻是不了的從良。」

「怎說是不了的從良?」

「你倒想,我開個小小的油行,穿的是布糙衣服;吃的是豆腐青菜,只是現成的油,比別家多舀在鍋裏,到底無甚滋味。姊姊何嘗吃過這些苦?到那時候——」

秦朱重含蓄不說,美娘卻偏要究根問底,「到那時候便待如何?」她說,「我會吵,會鬧?」

「吵鬧想來不會。」

「那末是下堂求去?」

「這倒也不敢說——」

「呸!」美娘櫻唇輕吐,臉有慍色,「你就看得我這等沒志氣,就吃不得苦?」

「然則是個苦從良!」

一句話將美娘堵得氣噎。心想,莫看他忠厚,有時,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利。正在盤算,該如何回答時;秦朱重卻又說話了。

「縱或姊姊願意吃苦,叫我於心何忍?」

聽得這話,美娘便如咬到甘蔗根上,越嚼越甜;口中卻是這樣笑道:「你倒算是有良心的!只怕你口是心非。」

「我,別無長處:心口如一,姊姊,我是自信得過的。」

「既然如此,我與你實說了吧!我——」正說到這裡,突然聽得窗外有聲;美娘警覺,便住口不說了。

「姊姊,怎麼不說下去?」

「與你這個獃子,沒有什麼好說的!」

秦朱重心裡怗惙,她的脾氣又不對了!美娘看他仍未省悟,便向窗外呶呶嘴,使個眼色,暗示隔牆有耳。

秦朱重恍然大悟,伸個懶腰說:「該當睡了。」

於是美娘對鏡卸妝;命秦朱重持著蠟燭在後照看。看她卸去釵環,解開高髻、抖散一頭黑亮如漆的長髮,散發出似蘭似麝的氣味;秦朱重一陣心蕩,幾乎握不住蠟臺。

「好了!」美娘回眸一笑:「你也卸了袍子吧!」

秦朱重巴不得這一聲,放下蠟臺,卸去長袍,換了拖鞋;抬頭看時,美娘只穿一件緊身小襖,腰細一捻,突出個渾圓的屁股,正在放帳子。帳門一下,隱住了她的身子;只聽她低聲說道:「還不把蠟燭吹熄?」

秦朱重事事依順,唯獨這件事是早就拿定主意的,不過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姊姊,讓蠟燭點著如何?」

美娘不作聲,自然是默許了;欣欣然如登天梯般上床,一揭開帳門,便為美娘抱住,兩人和身一滾,從此糾纏得難解難分。秦朱重還是初識裙下風味;不道便遇著絕色女子,心想貴為天子,福氣也不過如此。

一番繾綣,一番低訴;直到天明,方始沉沉睡去。廂房裏的王九媽亦復如此;一覺醒來,時已近午;看正屋中依然門窗緊閉,也不驚動,起身吃了午飯,喚一乘小轎坐了,進城去看劉四媽。

「九阿姊,那陣好風吹得你來?」劉四媽歡然說道,「恭喜,恭喜!」

王九媽愕然相問:「喜從那裏來?」

「聽說美娘出了差錯,幸而有人相救,安然回家。寶貝失而復得,豈非一喜。」

「喜倒是喜,只怕得而復失!」

「咦!怎麼說這話?來,來,九阿姊,到我後面去坐。」

原來劉四媽也立著一座瓦子;規模甚大,格局不高,人來人往,無非市井行商,品類繁雜,喧囂煩人。所以劉四媽一早來坐帳櫃:到晚來回到後面,另有一座清靜院落。如今因為要與王九媽深談,所以引入此處。

此處非等閒人可到。原來劉四媽早年守寡;再嫁不到三年,後夫又亡。看相算命的都道她孤鸞命,三嫁亦無非害人;再說她又精明能幹,事事勝過鬚眉,有出息的男人也不願娶她,到得吃了這碗門戶飯,更是不必再談嫁人;若說孤棲難耐,也好辦得很,儘有精壯小夥子,甘願吃這口軟飯。十幾年來,算算「七嫁」、「八嫁」都不止了。

進到一道中門,只見二十來歲一個壯漢,正趿著拖鞋在洗刷鳥籠;看見有客,回轉臉去。劉四媽便說:「你來見見九阿姊!」又對王九媽說:「他叫阿隆。」

阿隆便又回身,浮起一臉假笑,裝腔作勢地叫一聲:「九阿姊!」

「不敢當。」王九媽回頭向劉四媽稱讚,「一表人才!」

劉四媽笑笑不響。到得樓上,丫頭倒了茶來;她隨即吩咐:「你下樓去不叫你不要來。」

「你,」王九媽看著她渾圓如藕的手臂說,「你又發福了,也越發俏了。」

「你還不是老來俏?」

「我那裏及得你。」王九媽從樓窗口向下望去,只見阿隆脫了上衣在打拳;兩條刺出青龍的臂膊,揮舞十分有勁,彷彿聽得見虎虎生風,不由得失聲說道:「好壯一條漢子。」

「九阿姊,」劉四媽似笑非笑地,「你也看得出來?」

「什麼看得出。」

「看得出他壯。」

這時王九媽方始會過意來,臉一紅,急忙分辯:「不過看得出好氣力。你想到那裏去了?」

「自己姊妹,無話不談。九阿姊,我叫他來服侍你一場,看他如何壯法。可好?」

「那有這話?」王九媽笑道,「莫非你酒吃醉了?」

「我倒不醉。」劉四媽一隻手伸到她鼓蓬蓬的胸前,摸一摸笑道:「不是心跳,是心動。」

「好沒道理!」王九媽實在是心動,只是說不出口,滿腔沒奈何,化作無明火,放下臉來說:「無端來耍我!」

看她真個惱了,劉四媽便陪笑說道:「老姊妹了,休生我的氣。」

王九媽原是有求劉四媽而來的,見此光景,深悔自己失態;但一時也變不過笑臉來,只這樣帶埋怨地說:「我的親妹子,心事重重,那裏還有興致想到這上頭。我的心境不好,自己姊妹,你不要見我的怪。」

「原是說說笑話。」劉四媽夷然不以為意地,「來,來,你說,是何心事?」

「美娘要從良了!」

「這是好事啊!怎麼你會上心事呢?」

「怎麼不是心事?」王九媽說,「一株搖錢樹正開得茂盛的辰光,硬生生拿把斧頭去砍倒來;你說心痛不心痛?」

「搖錢樹雖砍倒了,莫非你沒有一大筆進帳?」

「你當是那個王孫公子要娶她?有一大筆身價銀子捧了來。不是的!」

劉四媽心想:美娘必是聽了自己的勸,趁好從良——這最難,是真從良,也是樂從良。美娘的眼界極高,看中了的這個人,自然人品一等一,只是少幾個錢。姐兒愛俏,鴇兒愛鈔,兩下心思不對路;所以王九媽才上了心事。

想到這裡,便即說道:「我懂了。你倒說,美娘看中的是那個?」

「就是那個賣油郎秦小官。」王九媽說,「前天救了她的,正是那秦賣油;真正叫冤家路狹!」

劉四媽笑了,「怎說得上『冤家路狹』四個字?」她說,「只不過你當他冤家。」

「是啊!這個冤家還是我自己去請了來的;真叫引鬼進門——」

接下來,王九媽將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劉四媽聽得極其仔細;聽到當時美娘與秦朱重正在談嫁娶,忽然中斷便知美娘是有所警覺了。

「這件事麻煩,」劉四媽大為搖頭,「美娘心裡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是啊!故所以我要來跟你商量。想託你去探探她的口氣,到底如何?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幫我一個忙?」

「這又何消說得?不過不能幫倒忙。如果今天就去,顯見得你來託了我;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房間裏事?自然是聽了壁腳。九阿姊,你做長輩的,聽小輩的壁腳;這要說了出去,不是什麼冠冕的事!」

「這,」王九媽爽然若失,「我倒沒有想到。那末,依你說應該怎麼辦?」

「你先不要動聲,一切照常;過一天我作為去探望你,順便望望美娘,話裏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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