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踏青時節。「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擔油只剩了一小半,還摔傷了一條腿。買張膏藥貼了,息過三天,才能行動。
病中無聊只拿回想美娘打發日子。那一日穿什麼衣服;那一日迴眸一笑,不知緣何高興;那一日雙眉微鎖,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長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覺得減輕了好些。
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來的積蓄錢,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個木箱,自己用封條封了,上面開個口子;每天結帳,若有多餘,不拘三分、兩分,都投入箱中,從未計數。這時將木箱提了提,輕飄飄地,渾似無物,心不由就涼了。
轉念自思,十六兩銀子,不過一斤,能有多重,那裏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開了箱子傾數倒出來,到對面銀舖裏去秤一秤。
於是找了塊包袱鋪在地上,揭開封條,開了箱蓋,將碎銀屑都倒了出來,去攏包好,慢慢踅到對面字號義源的銀舖中,靠櫃臺站定。
「你的腿傷好了。」銀舖的夥計王二毛問說。
「還得三、四日才能挑擔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說,「我有包銀子,勞駕秤一秤。」
「一包銀子!有多少?」
「喏!」秦朱重將包裹高高舉起。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這包銀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說。
聽他奚落,秦朱重臉一紅,「二毛哥休笑我!」他說,「秤好了,還得煩你先兌個小錠。」
「小錠有餘,大錠怕不足。」
說著,王二毛解開包裹,不由得便皺了眉;儘是屑銀粉,料理頗為費事。先取張白紙鋪在櫃臺上,然後用個大秤盤,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盤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一釐不多,一釐不少;恰恰十六兩一斤之數。」
「倒巧!」秦朱重說,「那就大錠都有餘了。」
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裡歡喜;十兩銀子一個大錠,到得王九媽那裏,冠冕堂皇拿出來,必蒙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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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六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買一頂卍字頭巾。一件半新舊的紬袍,是早就置備下的;這天還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齊齊,出得門去,王二毛眼尖,飛也似的奔了出來,攔住了秦朱重。
「咦!你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裏去?」
秦朱重臉一紅,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發疑心,因為往常聽他說過,每每到王九媽家賣油;料他這天如此打扮,必是與那個粉頭,有了佳期密約,思量著鑲個邊,也是一樂;所以越發追問得急。
「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你趁早跟我實說,約好了那個,是在那裏?城瑤山上吃茶,還是清和坊吃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吃獨食當心肚子痛!」
看他這等痞賴,秦朱重不免好笑;不過他本性厚道,聽他最後的兩句話,中心歉然,便從袖子裏拈出豆大一塊銀子,「送你買切糕吃。」他撒個謊,「實不相瞞,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親。」
王二毛笑嘻嘻地將銀子接到手中,「既是相親,我不便打攪。」他退後兩步,端詳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個賣油郎。可惜一樣,少了點書卷氣。」
這話說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邊上閒坐;澄靜碧波,宛如明鏡,顧影自思,相貌並不討厭,但比起王孫公子來,除了衣衫之外,總好像還少點兒什麼東西。如今方始明白,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說的「書卷氣」。
「二毛哥,」他虛心請教,「怎得粧點些書卷氣出來?」
「要書讀得多了,才有書卷氣;粧點不來的。」他躊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揚,「有了,我借一樣東西,粧點你的書卷氣。你等等!」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復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摺扇,湘妃竹的扇骨,打開來是灑金箋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書。
「合該你運氣!」王二毛將他拉到人家屋簷下,悄悄說道:「下城大財主張員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來打金鐲子,忘了這把扇子在店裏,東家叫我明天送去還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張員外說: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蘇學士的字;拿一百兩銀子沒買處,你可千萬失落不得。」
秦朱重聽得這話,高興是高興,但也不能不憂慮,怕真個失落了;賣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賠不起這把扇子,豈不是樂極生悲?
「二毛哥,」他將扇子遞了回去,「我還是不用這把扇子的好,萬一失落,害我自己也害了你。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前面文寶齋專賣舊字畫,也有舊扇子,我自買一把粧點書卷氣就是。」
「這話很實在。」王二毛點點頭,「你肯替朋友著想,心好;相親一定成功,回來請我吃喜酒。」
「一定、一定!」
秦朱重揚長而去;到文寶齋買了把舊扇子,一路搖、一路走;瀟瀟灑灑出了錢塘門。及至望見那扇金漆大門,忽然自慚;時常挑了擔子到她家賣油;今日去充闊客,卻如何開得出口?
尋思未定,不防「呀」地一聲門響,出來的正是王九媽;四眼相照,兩個人都呆住了。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這般整齊,是往那裏去貴幹?」
秦朱重有些情怯,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勇氣陡生;老起麵皮作個揖:「原是特地來拜望媽媽。」
王九媽是積世虔婆,見此光景,聽此言語,頓時明白。心想:不知他看上了那個丫頭?多半是碧荷,脾氣隨和,素來就是她跟賣油郎的話多。
既是客人,少不得以禮相待;王九媽笑笑說道:「秦小官特地來拜望我,必有好處。有話儘管說。」
「我這句話有些不知進退,不好啟齒。」
聽這語氣,越發明白;王九媽便做個肅客的手勢說道:「且請到裡面客座中說話。」
客座中八張交椅,秦朱重那張都不曾沾過身子;怯怯的只坐在進門的那一張上,王九媽相讓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接著便喚點茶。
捧茶來的丫鬟,走近來方始發覺,這手搖紙扇、斯斯文文的後生,原來是秦賣油;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擔的光景,不免「格格」地低了頭笑。王九媽喝道:「有什麼好笑?當著客人,一點規矩都沒有。」
那丫鬟吐一吐舌頭,溜了開去。原本有些發窘的秦朱重,看王九媽守著門戶人家敬重客人的規矩,膽便大了,微笑說道:「我想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姊姊吃杯酒。」
「難道吃寡酒?自然要住一夜,或者會個房。」王九媽帶笑問說:「秦小官,你是幾時動了這風流興致?」
「這也不止一日了。」
「原來早就有心的。我家幾個姊姊,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誰?」王九媽很有把握地說:「必是碧荷。」
「非也!」
「那末是阿春?」
「也不是。」秦朱重說:「單單想與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
聽得這話,王九媽大怒,臉色都變了;她只當秦朱重不知受了誰的挑唆,有意欺上門來,橫施一番侮辱,當即放下臉來責問:「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
秦朱重大為詫異,不知她緣何變臉;只得分辯:「我是個老實人,一片至誠,豈有虛假?」
「呸!」王九媽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倒不曉得我家美娘的身價?賣油的想與花魁同床;叫化子還做駙馬呢!」
把秦朱重比得乞兒不如,自然教人生氣;不過面子立刻就能找回,也就不必客氣了。
這樣想著,秦朱重故意把頭一縮,舌頭一伸說道:「好利害!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錢,要幾十兩?」
王九媽恍然大悟,原來是有備而來的;看來倒真個是有心人,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說:「也不要幾十兩;只要得十兩紋銀。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
「原來如此,不為大事。」秦朱重從袖中取出兩錠白光閃閃的銀子,先遞大錠:「這一錠十兩,足色足數,是歇錢。」再遞小錠:「這一錠重有三兩,相煩備個小東。」
門戶中人,自然見錢眼開,不過王九媽怕他一夜風流,消折了本錢,事後懊悔,打不完的饑荒,傳出去卻是個笑話,便敲釘轉腳地說道:「這十三兩銀子,你一個小經紀人,積攢不易,還要三思而行。」
「豈止三思?」秦朱重說,「我想了一年了;主意早定,不要你老人家擔心,只要你老人家成全。」
「我如何不成全你?」王九媽用心思索了一會說,「不過也要看你緣分如何?做得成是你的桃花運;做不成卻休怪我。」
「那裏會怪媽媽?不會,不會!」
王九媽點點頭說:「美娘昨天是在李學士那裏陪酒,還未回來,黃衙內約下遊湖;明天是張山人他們一班清客邀她做詩;後天是韓尚書的二公子在這裡請客,帖子早幾日就發出去了,你且到大後日來!」
「請媽媽吩咐。」
「秦小官,恕我直言,你穿得倒斯文,走路的樣子不斯文;須得改一改,叫這些丫頭認不出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