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考慮了一整天,秋月還是躊躇未決。其實,她就不跟繡春談這件事,馬夫人也不會催問;因為繡春這天一早,就已開始為曹雪芹預備行裝,應該帶甚麼,應該添甚麼,從衣服到日用器具;開出單子來給馬夫人看,竟想不出有甚麼遺漏需要增添之處。這時才真正承認,由繡春去照應曹雪芹,實在是再適合不過;前一天晚上跟秋月所談的顧慮,根本不算一回事了。

可是秋月卻不知道馬夫人的心意已經改變;主母交代的事,當然要完全辦到。而且怕馬夫人會急著等回話,決定當夜跟繡春同榻,枕上私語;至於如何措詞,只有臨時相機行事了。

到得一上了床,並頭睡下,黑頭裏看不見繡春的臉,不自覺地減少了顧忌,浮起一個實話直說的念頭,忖度下來,認為是最好的辦法。

「昨兒後半夜,太太跟我談了整整兩個時辰——。」

「慢著,」繡春心急,打斷她的話問:「後半夜是怎麼回事?」

「太太失眠,叫小丫頭倒茶把我給弄醒了;是這麼湊在一處的。」

「談些甚麼?談我?」

「當然是談你;談你又少不得談到芹二爺。話很多;我想都告訴你。」秋月特意又加一句:「我不知道你對我怎麼樣;我對你向來無話不談,好話也好,聽了叫人不痛快的話,我可是沒有瞞過你一句。」

一聽這語氣,繡春便知有不中聽的話;當即答說:「你知道的,我別無長處,不過自己覺得氣量並不算小;也懂得忠言逆耳這句話,不會不痛快。」

有她這番近似鼓勵的回答,秋月更無顧慮;隨即便將馬夫人的疑問,與她的解釋,原原本本都說了給繡春聽。

聽到秋月為她在馬夫人面前解釋,她願意伴同曹雪芹出關的緣故,以及決不會「爭名分」的話,繡春不由自主地激動了,滿眶熱淚,感激知遇。但秋月的看法中,有一點卻讓繡春深感遺憾;也覺得屈辱——把她比作春雨第二。

她想說:你就不相信世界上有「發乎情,止乎禮」的人?轉念又覺得空辯無益,因為「不欺暗室」是件無法證明的事;如果覺得人言可畏,又何苦如此熱心?既然如此熱心,就不必再考慮如何避嫌疑;根本是個避不了的嫌疑!

於是她說:「真不枉咱們姐妹好了一場,你把我心裡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可惜美中不足;這也只有將來看了。」

秋月不解,因而問說:「怎麼叫美中不足?」

「是說你已把我的心事看到了九成;只有一成還看不透。」

「這一成是甚麼?」

「以後你就知道了。」

聽她的語氣,再問亦不會有確切的回答;而且既已看到九成,即令還有未看到之處,亦無關宏旨,可以不問。

不過,秋月倒是耽心一件事;她在馬夫人面前斷言繡春不會再生育,萬一她倒是懷了孕怎麼辦。

因此,她率直地道出她的心事,「繡春,」她說:「我倒問你:你究竟會不會再有喜?」

一聽這話,繡春大起反感,想這樣回答:「我有喜,不就是曹家有後了嗎?那才真是喜事。」不過這個念頭,馬上又改變了;畢竟秋月是一片好心,不能這樣不客氣地給她釘子碰。

於是,略想一想,用句戲轍作答:「喜從何來?」

這是句雙關語;一方面表示她已不能生育;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倘與曹雪芹無肌膚之親,又何能懷孕。而秋月所瞭解的,只是前者;心就寬了。

「原是!你當年吃了那麼多涼藥,應該不會再有喜。」

這又惹得繡春反感,一時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作為報復:「你是黃花閨女,怎麼知道吃多了涼藥,不能生育?」

秋月明知道她是戲謔,而在黑頭裏,仍不免臉上發燒;「我是聽那些老嬤嬤說的。」她故意用質問的語氣:「難道我就不該懂這些事?」

「是的。你懂得很不少!等我再教教你。」說畢,繡春便揸開五指直探秋月胸前。

這一下,把她嚇壞了,一面護胸;一面喝道:「你幹甚麼?」

「我把你當成一個爺們!」

說著便抱住秋月,渾身上下亂摸亂捏,親著嘴還「嗯嗯」地哼著。秋月倒是守禮謹嚴的處子,何曾經過這樣的陣仗?又窘又急,雙手忙著遮這遮那;口中不斷地輕喝:「別鬧,別鬧!」

繡春是放縱的心情,一發難收,緊緊摟著秋月,把臉埋在她肩項之間,只是喘息;秋月也有透不過氣的感覺,但不知如何,竟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等繡春鬆開了手,她撫摸著她的濃密散亂的頭髮笑道:「你真野得嚇人,怪不得震二爺捨不得你。」

「你怎麼知道他喜歡野的女人?」

本是無心的一句話,沒有想到有語病;秋月不免受窘,急忙答一句:「想當然耳!」

繡春笑道:「你倒真會想!我不知道你這些念頭是那裏來的?」

「書本上來的。」秋月索性裝得不在乎地說:「李清照的一句『被翻紅浪』就夠了。」

「我只當你是看了西廂記。」繡春在她耳際輕聲笑道:「真可惜你少個『銀樣蠟槍頭』。」

「不要臉!」秋月輕輕在她的豐臀上打了一巴掌;趁勢換了個話題,「明天我跟太太怎麼回?」

「甚麼事怎麼回?」

「咦!剛才跟你說了半天,你一句都沒聽進去?」

「喔!你是說陪芹二爺出關那件事?」

接下來繡春便沉默了;久等不見她開口,秋月少不得催問:「怎麼樣?」

「你跟太太說:要不要繡春立一張筆據?」

這話說得重了些,秋月微感不安,「其實我早替你表白過了。」她說:「這會兒也不過隨便問一句。好了,咱們不談這些了。睡吧。」

「你睏了?」

「睏倒不睏——。」

「那就索性把這件事說個清楚。」繡春問道:「你打算甚麼時候進京?」

進京是去看錦兒談繡春的事;秋月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反問一聲:「你看呢?」

「我看,不如我自己跟她談。」

「你預備怎麼說?」

「我跟她老實說,我勸我二哥在京裏置產,我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正好又有芹二爺這件事,不是很好的一個機會?」

「甚麼機會?」秋月茫然不解;「而且還是很好的一個機會。」

「如果沒有芹二爺這件事,我說我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她一定得苦苦勸我;不然,好像在震二爺面前不好交代。那一來豈不是讓她為難?你想,有了芹二爺這件事,不是個很好的機會?」

「你的心思真深。」秋月想了一下說:「不管我跟她談,還是你自己跟她談,總要婉轉才好;別生了意見。」

「不會!」繡春靈機一動,「決不會生意見。」

※※※

「震二爺!」

曹震抬頭一看,大出意外;站在書房門口的竟是繡春。她一直在避他;是他所深知的,不想居然自己找上門來,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了。

「請坐,請坐!」他急忙站起來招呼,「有事嗎?」

「是的。我想跟震二爺好好談一談。」

「喔,好!先請坐。」

繡春從從容容地坐了下來,挑的個位置對窗戶也對著門;為的是發現有人進來,便可及時住口。

「我聽說震二爺打算把我接了來住?」

這樣單刀直入地發問,使得曹震幾乎無法招架;囁嚅著答說:「是有這麼個意思,好讓我補一補虧欠你的地方。」

「言重了,你不欠我甚麼。這也不去說它;我想請問震二爺的是,把我接了來,打算怎麼待我。」

曹震張皇失措的一刻已過去了,定定神答說:「當然你在錦兒前面。」

「錦姨娘快足月了,看樣子是個男孩。那時怎麼辦?」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錦兒的兒女,不也就是你的兒女嗎?」

「不敢當。」繡春徐徐說道:「我是說,到時候你拿錦姨娘怎麼辦?太太跟四老爺不都許了錦姨娘,也是震二爺你自己許下的願心,只要錦姨娘生了兒子,便拿她扶正。那時候震二爺拿我怎麼辦?我還能在她前面嗎?」

「自然不能讓她越過你去。」曹震答說:「扶正這件事,只有緩一緩了。」

「緩到甚麼時候?」

這一問問得曹震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震二爺,不是我說你,你那個做甚麼事都是顧前不顧後,治一經、損一經的脾氣,到底甚麼時候才改得掉?像這回你的打算,不把錦姨娘的心傷透了!跟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你又把我攔在她前面;這不是有心作賤她嗎?」

「我那有這個意思?」曹震著急地分辯,「而且,你的事,我也先問了她的;她如果稍有不願意的話,我也不能這麼辦。」

「哼!」繡春失笑了,「錦姨娘能說不願意嗎?我們姊妹的情分;她自己的賢慧的名聲,你打死她,她也不肯說個『不』字啊!」

曹震無話可說,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頹然坐在圈椅中,右腿架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