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曹震一連到通州來了兩趟,每一趟都是來談馬夫人移家進京的事;但每一趟也都談到馮大瑞的事——先是說託好了人;後來又說,託的人很得力,是雲貴總督尹繼善的本家;他寫的信一定管用。

兩趟來,都見到了繡春;其實是繡春聽了秋月與夏雲的勸,不再像以前那樣,聽說曹震要來,老早便躲得遠遠地。不過,面雖見了,卻沒有話;甚至馮大瑞的事都不問,只是默默地聽曹震在談。

第三趟來,沒有談馮大瑞,談錦兒懷孕快足月了,當面向馬夫人要求,要請秋月去照料錦兒「坐月子」。

「秋月怎麼行?除非夏雲;可是她自己也有孩子。」馬夫人說:「等我琢磨琢磨。」

「我去好了!」

居然是繡春自告奮勇;那一個都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當然,最感到意外的是曹震;笑嘻嘻地向繡春抱起了拳,但她不等他作揖說話,先就避了開去。

「挑個好日子,我來接繡春。」

「這還得挑日子啊!」馬夫人笑著說了這一句,旋即改口:「也好!挑定了日子,先送個信來。」

說停當了,曹震高高興興地告辭而去。秋月卻有些不放心,私下問繡春說:「人家可是指望著;你不會臨時變卦吧?」

「不會。」

「不會就好。」秋月忍不住說心裡的話:「我實沒有想到,你會這麼轉變。」

「轉變甚麼?」繡春很快地說:「一點沒有變。」

「從前你避著震二爺,現在不但不避,還願意跟錦兒一起住,不是大大地變了?」

「跟錦兒一起住,是去照料她坐月子。」繡春略停一下說:「我欠了震二爺一個情,一直不知道怎麼還他;如今有這麼一個機會,我當然不願意放棄。」

秋月倒抽一口冷氣!原來以為她回心轉意了,不道竟是更決絕的表示。因此,她悄悄地通知曹雪芹,轉告曹震跟錦兒,對繡春不可操之過急;尤其是曹震,要有意無意間下水磨工夫。到工夫夠了,再由馬夫人出面,也還得好好下一番說詞,才可望有圓滿的結果。

約莫半個月,曹震才派了男女僕各一,坐車來接繡春。男僕跨轅;女僕是能說善道的楊媽,繡春原是不喜嚕囌多話的人,但以此去須有多日盤桓,曹震跟錦兒的情形,知道得愈多愈方便,所以不厭其煩,一路談到京城。

這是繡春第二次回來;頭一回住過七天,房屋位置途徑已很熟,下了車不必等人招呼,便直奔上房,進了院子高喊一聲:「打攪的人來了!」

於是堂屋門簾掀起,先出來一個丫頭;後面是鼓著大肚子的錦兒,走得很急,繡春趕緊攔阻。

「你站著別動!下臺階摔了可不得了。」

說著,加緊數步,上了臺階;錦兒握著手的端詳,「比上回來,秀氣了一點兒。」她說:「不過倒更白了。」

「秀氣」是避免用憔悴的說法。繡春自己感覺不到,從也未想過;但「秀氣」是必然的,這一陣為了馮大瑞,若說還能長得豐腴,那就成了件不可解之事。

「你一定餓了。先洗把臉,馬上開飯。」

於是在錦兒屋子裏洗了臉,不施脂粉,瀟瀟灑灑的一面吃飯,一面談近況。繡春以為錦兒會問馮大瑞的事,或者告訴她,曹震如何為馮大瑞託人情,那知竟隻字不提;她當然也不便開口,只是心裡一直放不下這個念頭。

在堂屋中吃完飯,又回錦兒臥室喝茶;繡春問道:「我的箱子呢?太太有東西捎給你;有塊玉還是老太太留下來的,帶上了能保平安,不怕摔跟斗甚麼的,動了胎氣。趁早交代給你。」

「喔,」錦兒站起身來:「箱子一定送到你屋子裏去了。」說著,向門外走去。

「怎麼?」繡春有意外之感,「不是住在你後房?」

「那怎麼能委屈你?」

替繡春預備的屋子,就在對面,隔著堂屋,東西相望;掀開同樣的門簾,繡春踏進去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原來這裡的木器陳設,與錦兒屋中一式無二。木器較新,但同樣是花梨木,靠裏一張大床;床前妝臺;對壁是八尺長的條桌;繡春的兩口皮箱,便用凳子墊著,擱在條桌旁邊。

這時丫頭已將她們原來喝的茶移了過來,繡春坐在靠窗的方桌旁邊,再一次細細打量,發現妝臺上所置的一具鏡箱,與錦兒所用的不同;走近細看,陰沉木嵌金絲,形製樸拙而古雅,彷彿在那裏見過。

「這鏡箱好面熟!」

「當然啦,」錦兒答說:「二奶奶的東西,你還能不熟!」

這一說,將繡春塵封了多少年的記憶,一下子都抖了出來;不辨酸甜悲喜,只覺得心裡亂得厲害,有些頭重腳輕,趕緊得扶住桌角,才能站穩。

「怎麼啦!」錦兒看出端倪,有些失悔;原是好意,不想勾起了她的舊時恨事,但卻不便說穿,只這樣問說:「你如果不喜歡,我替你另置。」

繡春搖搖頭,不作聲;等坐下來,心神略定,方始問道:「這麼布置,是你的意思,還是震二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可也是二爺的意思。」

「其實,你何必費這麼大的事;完全不是我的打算。」

曹家傳下來的規矩,不論嫡庶,懷孕一到了四個月,便不同房。錦兒的身孕已有七個月,繡_春住在她後房,並無不便;或者就在前房另搭一張床,照料便更方便了。

「其實,那麼一張大床,咱們就睡在一起,也擠不著你;又熱鬧、又方便,你又何苦鬧這些虛文?」

「你的話不錯,我也是這麼想。」

「那麼,」繡春問說:「你為甚麼又這麼自己找麻煩呢?」

「我是怕人編派我不是,說我慢待了你;尤其是季姨娘。」

「理她幹甚麼!」

「別人也會這麼批評。」錦兒緊接著說:「反正事也費了,就讓它擺個樣兒好了;你要是不嫌不舒服,咱們跟從前一樣,兩個人睡一個被筒也行。」

「那不好!會擠了你的肚子。」繡春對錦兒的解釋,感到滿意,心裡舒坦得多;覺得就一個人睡在這裡,也無所謂。

正談著只聽中門外人聲雜沓,繡春抬頭從窗外望去,只見走在前面的是聽差與門上,抬著一隻兩尺長、尺許寬的木箱,微摳著腰,顯得木箱雖小,相當沉重;隨後是曹震;後面跟著捧了衣包的小廝。

「箱子就擱在堂屋裏好了。」曹震吩咐了這一句;又問丫頭:「姨奶奶呢?」

「在這裡。」錦兒應聲迎了出去。

繡春仍舊坐在原處,看聽差、門上和小廝都退了出去;又聽到堂屋裏曹震在向錦兒交代,木箱中是本月份的飯食銀子,總計四百兩。接著便問繡春接來了沒有?

聽得這一句,繡春便先站了起來等;果然門簾掀處,錦兒在前,曹震在後,雙雙走了進來。

「甚麼時候來的?」曹震笑容滿面,大聲問說。

「有一會兒了。」繡春垂著手,言笑不苟;聲音也是平靜而清晰,完全是對主人回話的樣子。

「坐啊!站著幹嗎?」說著,曹震自己先坐了下來,伸手端起錦兒的茶碗就喝。

「你晚上有應酬沒有?」錦兒一面扶一扶繡春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一面問曹震。

「有兩個飯局。有一個可以不去;另外一個到一到就行了。怎麼樣?」

「我問一問。」錦兒答說:「你還是赴你的飯局好了。」

曹震點點頭,彷彿有所領會;接著便問起馬夫人和秋月,也問到夏雲,但卻沒有問王達臣,也沒有提馮大瑞。

繡春是問一句,答一句。看看沒有話了,曹震起身要走,卻又站住了問錦兒:「繡春帶人來了沒有?」

「沒有。」

「那得買一個。明兒多找幾個來挑一挑;只要人好,多給幾兩銀子不要緊。」

這是替繡春買丫頭;等曹震一走,錦兒便問:「你想挑一個甚麼樣兒的?今年京東乾旱,收成不好;女孩子賣出來的很多,很可以挑一挑。」

「算了吧!我又住不了多少日子,何必多此一舉。再說,我看你這兒人也儘夠用了,不必再添一個吃閒飯的。」

「總得有個專供你使喚的人才好;出門也方便些。」

「出門?」繡春搖搖頭:「我那兒也不去。」

「好吧!咱們回頭再說。」

繡春這時心裡又有些嘀咕了。晚上坐到二更天,等關了中門,打發楊媽和丫頭都睡了以後,她才有一番想好了的話要問。

「你知道我為甚麼願意來照料你坐月子?」

「那還用說,自然是咱們的情分。」

「情分之外,還有個緣故;我是還震二爺的人情。」

「他有甚麼人情到你身上?」錦兒是好奇的神情,「這個人情居然還成了債!」

「還不是馮大瑞的事。」

「喔,你說這個!」略頓一頓,錦兒又說:「那應該你哥哥見情才對。」

這明明是不以為她跟馮大瑞有甚麼特殊的關係。繡春笑笑就不說下去了。

「你累了吧!早點睡。明天邀芹二爺來玩。」錦兒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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