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中午回到通州,曹雪芹一直找不著機會,避開繡春跟秋月與夏雲談馮大瑞的事;到得將要上床時,有人敲門,來的是繡春。

「我特為磨到這時候才來。有句話在秋月與夏雲那裏問不出究竟;我想,你一定知道。」

特為磨到這時候才來,自然是有一句不願讓秋月與夏雲知道的話要問。曹雪芹頓時起了戒心;笑笑答說:「甚麼事?她們不知道,只怕我也未必知道。」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得跟我說實話。」繡春又說:「你如果說假話,我看得出來。」

「你先別嚇唬我。我可聲明在先,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告訴不告訴你,又是一回事。」

話還沒說完,曹雪芹立刻失悔;這不是明擺著要說假話嗎?再看到繡春詭譎的笑容,越發覺得自己笨不可言;真是讓她一句話唬倒了。

「你不告訴我也不要緊,只別說假話,這一點你能不能答應?」

曹雪芹不再輕率回答了。繡春的話中有著陷阱,他得好好想一想——可以不說,別說假話,那不就是默認嗎?

於是他說:「好!我答應你。」

「我問你,」繡春逼視著他說:「聽說仲四能夠放出來;是馮大瑞去換出來的。有這話沒有?」

曹雪芹心中一跳;但表面聲色不動,很快地答說:「那有這話?我沒有聽說過。」

「那末,我二哥呢?」

「我不說了嗎?在京裏。」

「幹甚麼?」

「他是去接仲四的。仲四是出來了,總還有些未了的事要料理。」

「甚麼未了的事?」

見她這麼咄咄逼人地問,他大感窘迫;同時也略有些反感,決定快刀斬亂麻地答一句:「我不大清楚;事不幹己,我沒有細問。」

「好!我再問一個人,馮大瑞呢?」

「回蒲州去了。」曹雪芹照王達臣關照的話回答。

「怎麼一下子回蒲州去了?」

「你這話問得怪。好比我回通州;還得有理由嗎?」

「哼!」繡春笑了,「你在說假話!」

「沒有。」

「別賴。『心不正則眸子眊焉』!瞧你那雙眼睛就知道。」

曹雪芹不知道她是詐他;還是自己真的在眼中流露了真相?只有笑笑不答。

「是不是?你自己也承認了吧?」

「承認甚麼!你那些沒根兒的話,叫我沒法子回答,只好不響了。」曹雪芹把話宕了開去,「咱們談點兒別的。」

「咱們還是談正經吧!我有事求你;你如果不替我想法子辦到,我就只好怨命了。」

繡春是垂著眼簾說的,神色肅穆而語氣幽怨,使得曹雪芹頓覺雙肩沉重;急於要有所表白。

「我不知道你託我的是甚麼事?我一定想法子;不過辦得到、辦不到,這會兒還無從說起。你別對我期望太高!」

「當然,只要你盡了力,我沒有話說。」繡春想了好一會,方又接下去說:「開門見山地說吧!芹二爺,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馮大瑞是關在保定監獄裡;我應該去探一探監。」

幾句話說得曹雪芹目瞪口呆;心想瞞是瞞不住了!不過,先得問一問,她是怎麼打聽到的?

「是誰告訴你的,馮大瑞關在保定?」

「沒有人告訴我;只要隨處留意,一言半語刮到耳朵裏,再多想一想,真相自然就出來了。」

「你的本事好大。」曹雪芹說:「你還打聽到了些甚麼?一起都告訴我。」

「就知道案情很重;說是替人頂罪,自己去投案的。」繡春復又垂下雙眼,「不管有夫婦的名分也罷,沒有也罷;我總要去看他一趟,才能了掉這一段緣。」

如果只是為了這段緣,曹雪芹覺得她的願望,未始不可以考慮。不過,總得把她的想法徹底弄清楚,才能下決斷。於是,他靜靜想了一會,方始開口。

「了掉啦這一段緣以後呢?你是作何打算?」

「那裏談得到打算?無非隨遇而安。」

「真的是隨遇而安?」

「真的。」

聽她的回答,平靜而堅定,曹雪芹頗有打開困境的快慰;看樣子繡春是回心轉意了,只要替她安排機遇,一樣也會有個正常的歸宿。

「只要你心口如一,我一定想法子如你的願。不過,你見了馮大瑞,預備說些甚麼呢?」

「我要告訴他,世界上還有關心他的人。」

「如果是這麼一句話,寫封信不也就表達了。」

「總不如當面跟他說的好。」

曹雪芹點點頭;接著又說:「就是這麼一句話?」

「還應該說甚麼?」

這一反問,倒將曹雪芹問住了,「我總覺得光是為這句話,犯不著費這麼大勁去探監。」他說:「這件事得去託人;能辦得到也要買好大一個人情。」

「我見你的情就是了。」繡春又說,「我只是盡我的心;去看他一趟,就沒有一句話,他也懂我的意思。」

「是的。你對他的那一片情義,盡在不言中了。」曹雪芹想了一下說:「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去辦;不過辦得到、辦不到,實在不敢說。我老實告訴你吧,馮大瑞的案情,比你所想像的要重得多。」

「莫非還是造反不成?」

「不但造反,還是私通外國。」

繡春頓時色變;曹雪芹頗為失悔,話說得有些過甚其詞,以致繡春受驚,但也不必去沖淡,讓她靜一會就好了。

「他不是那種人!」繡春忽然說道:「也許他會造反,不會私通外國。倒請你說說,是那一個外國?」

這一來,曹雪芹如果不說明,便有造謠之嫌;當時便把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訴了繡春。

「有這樣的事!」繡春仔細看一看曹雪芹的臉色,彷彿要辨認一下,他是不是在說瞎話。

「你不相信。問你二哥。」

「我當然相信你的話。」繡春加重了語氣說:「像這樣子,我更得跟他見個面,要當面問一問他,何以如此糊塗?甚麼地方不好去,偏偏到平郡王那裏去搗亂?」

「他也是身不由己;誰教他入了幫了呢!」曹雪芹又說:「你是拿甚麼身份去看他?」

這一問問得繡春無言可答:她還沒有想過這一點,但卻是必須先想好了的。心裡千迴百折,轉了多少念頭才能回答。

「不錯!沒有名分,怎麼能去探監?而且有了名分去探監,就跟別人不相干,連累不著甚麼人。芹二爺,你知道的,我跟大瑞的名分已經定了。我去探監是名正言順的。」

這是說,她以馮大瑞妻子的身份,請求探監;這自然名正言順,無可非議。但曹雪芹卻不能不為她作顧慮。

「我得提醒你,這案子太大,幸好『淹』了,就沒有人敢再把它鬧大。不過,萬一要鬧開來,會罪及妻孥,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知道。命該如此,沒有話說。」

「你不悔?」

「我不悔!」繡春平靜地答說:「匹婦之義,我還懂。」

曹雪芹不由得肅然起敬,「繡春姊,」他說:「我真是小看妳了。」

「不必給我戴高帽子。」繡春笑道:「替我辦事是正經。」

「事情我一定替妳辦。不過,這件事我得先告訴妳二哥。因為——,」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如果牽累到妳,就可能會牽累到妳二哥。」

聽得這話,繡春把頭低了下去;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亂眨,顯然是在考慮利害得失。曹雪芹便不催她,讓她細想。

「芹二爺,你的話不錯,牽累到我二哥,關係很大,我不能不顧。可是問我二哥沒有用,他也是講義氣的人,能說一句窩囊話嗎?這得請教懂刑名的人,看看會不會牽累到他?」

「不行!」曹雪芹搖搖頭,「這種事,怎麼能跟不相干的人去談?」

「那,那就難了!」繡春吸著氣,搓著手;顯得很焦急似地。

就這時聽得房門上「篤篤」兩響,繡春急忙併兩指按在唇上;曹雪芹點點頭表示會意,繡春方始走去開門。

果然,如他們心裡所料到的,門外是秋月,臉色肅穆,找不出一絲笑意。繡春與曹雪芹都楞住了。

「我不是有意聽壁腳;為了聽見到『探監』的話,心裡奇怪,是探誰的監,所以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得了!」繡春很機警;剛才向曹雪芹示意勿言,此刻卻很大方地打斷秋月的話說:「你別表白了!這件事本來就要告訴你的。」

「而且,」曹雪芹補了一句:「也要跟你商量。」

「不光是跟我。」秋月扶著桌角說:「這件事關係太大,得先回明了太太;大家好好商量。」

「現在只有咱們三個人。」曹雪芹問說:「你的意思呢?贊成不贊成繡春去探監?」

「若說『匹婦之義』,當然該去。不過——,」秋月看著繡春說:「你得再想想。」

「我想過了。」繡春垂著眼說:「如果這件事不妥當,我不去也可以;不過,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

「甚麼想法?」秋月與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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