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咱們找個地方說幾句要緊話。」

秋月懂得,這是要避開繡春說的話:想了一下說:「索性到你那裏去。」

「也好!」

等回到夏雲屋子裏,王達臣起身迴避,儘管秋月大大方方地留他,他還是走了開去,因為他怕秋月盤問,難以回答。

「馮大瑞遭了官司了。案子據說很麻煩,你也不必打聽,說實在的,我也不大清楚;如今有句要緊話,想請你告訴芹二爺,從此以後別提馮大瑞,如果有人問到他,就說不認識這個人。」

一聽這話,秋月楞住了,「他是甚麼案子?」她問:「連名字都不能提。」

「那就可想而知了,是多麼麻煩的案子。」夏雲又說:「還有句話,這件事別告訴太太,也不能讓繡春知道。」

「你是說馮大瑞遭官司這一節?」

「是的。」

「我知道了。不過,」秋月提醒她說:「繡春可是常跟芹二爺談馮大瑞的。」

這表示此中有個漏洞在,一直在談起的一個人,忽然絕口不提了;不言可知,其中必定有甚麼緣故。繡春如果追問,曹雪芹該有一番合乎情理的回答。

「她只知道馮大瑞上保定去了,那面一去不回;這面仲四掌櫃倒又無緣無故遭了一場官司。這兩件事湊在一塊兒,別人不會覺得有甚麼好奇怪的;在繡春可就有得琢磨了。」秋月接下來說:「咱們得編個謊;這個謊還要能騙得過去。」

「那也容易。就說他回蒲州去了。」

「何以突然回蒲州了呢?」

「不作興家裏出了急事,譬如他爹,或者他娘得了急病甚麼的。」

「好端端咒人家父母,不大合適吧?」

「那怕甚麼!有病就有大夫;治好了不就結了嗎?」

「真是,」秋月笑道:「看不出你倒會說瞎話,一張嘴就來,想都不用想。」

「那是跟季姨娘學的。」夏雲也笑了;笑停了說:「這些都好辦,你跟芹二爺把話說清楚,他自會應付。倒是有件事,我挺心煩的;前天我去看仲四奶奶,替她道惱,仲四奶奶說,出了這回這場官司,才覺得仲四不能沒有一個幫手,讓我們還是住在通州。」

「住通州就住通州,有甚麼好心煩的?」

「是我們那位姑奶奶,她不願意住通州。」

「喔,」秋月微感詫異,「她怎麼說?」

「她說,如果住通州,她就不必搬了。」

「這叫甚麼話?」秋月皺著眉說:「越聽越糊塗了。」

「是這樣,她說如果住通州,她就仍舊住在這裡,替太太看屋子,不必再搬。」

「那——,」秋月想了一下說:「不是不願住通州;是不願意跟你們同住。是嗎?」

夏雲恍然大悟:「是啊!」她大感困惑,「這又是為甚麼?我跟她哥哥又沒有得罪她。這傳出去,不讓達臣落不是嗎?」

旁觀者清的秋月,很有把握地替繡春解釋,「決不是嫌你們兄嫂待她不好。」她說:「大概是跟你們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鏢局子的人,常常來往,她大概是不願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正談到這裡,發覺窗外人影,兩人都住口等待,果然是繡春抱著夏雲的孩子來了。

「原來你在這裡!」她一進門便向秋月說:「我道呢,怎麼一轉眼沒影兒了;原來你們倆在這兒聊天。」

「正聊你呢!」秋月介面說道:「如你不肯跟夏雲一起住;她怕人家背後說你們姑嫂不和。」

「誰說?仲四奶奶嗎?不會的!誰都知道我們姑嫂原是姊妹。」

「那末,你總有個不肯跟兄嫂一起住的緣故吧?」

「當然有!說老實話,我閒散慣了,住這兒挺舒服的,何必擠在一起。再說,近在咫尺,來往也很方便,雖不在一起住,又怕甚麼!」

「不過你可別忘了,」秋月提醒她說:「屋子要賃給糧臺,人來人往,你不嫌煩?」

馬夫人一搬進京,通州的房子由西徵糧租下來,作為過往軍報差官的歇宿之地,這件事已經定局。但所租的只是前面的一部分,繡春認為她住在後面,關斷中門,另由便門進出,與糧臺兩無妨礙。

「我已經跟太太說過了;太太說,有我替她看屋子,好些東西不必帶走,她沒有不樂意的;只怕我不方便。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甚麼不便。你們就由我好了。」

「看樣子你已經拿定主意了。」夏雲苦笑道:「想不由你也不行。」

※※※

仲四是寄押在大興縣監獄,由於張九的打點,公事上很順利;順天府治中派司獄帶了公文,知照大興縣,那司獄就借獄神廟作公堂,將仲四提了出來,問明姓名、年歲、籍貫,接著宣諭:「接到直隸按察使衙門的公事,無罪開釋,不必交保,不必具結;不過要由人來領你回去。你的家屬來了沒有?」

仲四己知其事,但不知其詳;只聽差役告訴他,有個姓王的朋友在接,料想必是王達臣,當下答道:「小的鏢局子裏,有人在等著。」

「叫甚麼名字?」

「叫,叫王達臣。」

這時有個大興縣的差役出來回話:「王達臣的領據已經預備好了;請司獄老爺過目。」說著將領據呈上公案。

司獄看了吩咐:「犯人也打個手印在上面。」

無罪開釋,而猶稱之為「犯人」,而且還要打手印,仲四心裡當然很不舒服;但亦只得忍氣吞聲,如言照辦。

「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兒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剛才送領據的那個差役,示意他說:「謝謝司獄老爺的教訓。」

「是!」仲四照樣說了一遍;很不情願地磕了個頭。

等司獄揣起領據退堂,三四個禁子都圍了上來向仲四道喜;接著讓他換了衣服,替他拿著包裹,送出獄門;只見王達臣與鏢局的夥計以外,還有個張九,當下便將臉色一沉,拿視線移了開去。

「仲四爺,」王達臣急忙搶上來說:「恭喜,恭喜!這回真虧得張九爺照應。」說著使了個眼色。

幸虧有這一聲招呼,仲四才不曾第二次得罪張九;改換臉色見了禮,出了監獄,已有一輛鏢局的車在等著了。

「我先陪仲四爺去洗個澡,回頭在聚興館吃飯。」王達臣向張九說道:「請張九爺一定賞光。」

「一定來,一定來。」

席散已是黃昏,而且原來就說定了的,明天中午回通州,鏢局子放鞭炮還要請客,為仲四做面子;所以這天晚上他跟王達臣住在京裏。

張九在京中有好幾個買賣,糧食店在家米麵舖;騾馬市有一處「燒鍋」;珠市口一家古玩舖是大股東,都可以住;強永年則邀他住三義店,但仲四都婉言辭謝了。因為他久經世故,看出他的無罪獲釋,一定有曲折的內幕在,所以要跟王達臣單獨找一家客店住,好細細問個明白。

「是大瑞把你換出來的。」王達臣說:「他沒有聽你的話,直接上滄州找強永年去了。強家父子真厲害,說得大瑞心甘情願到直隸按察使衙門投案;他說他對不起你,得讓你風風光光出來,不具結、不交保。強永年父子也做到了。這件事能有這樣一個結果,我那老把弟在做朋友的面上,也說得過去了。」

「唉!」仲四嘆口氣,「這件事怪我自己不好。當初張老九——。」

「別提張老九了。」王達臣打斷他的話說:「張老九也不算過分。四奶奶的見識很高,她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不必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大瑞呢!」仲四說道:「他跟我這麼多年,我能看著他在牢裏不管嗎?」

「仲四爺,我跟他是弟兄,我比你還著急。可是這件事說起來很麻煩;你不但不能管,而且往後最好絕口不提他這個名字。」

「喔,」仲四問說:「案子有那麼糟糕嗎?」

「只怕比你我所想得到的,還要糟糕。不過,也怨不得誰;是他自己當初走錯了一步路。」

「話不是這麼說。」仲四搖搖頭,「至少我得問問強永年。」

「問也是白問。」王達臣說:「拿我來說,在大瑞面前都算是外人;只有強家父子,才是他們自己人。」

「自己人更應該照應囉!」

「他不是不照應。不過——。」

「怎麼樣?」仲四不解地問:「有甚麼礙口的話說不得?」

「是這樣的,據我知道,強永年不過是在行『家法』」。

「『家法』?」仲四越發不解,「大瑞犯了他們幫裏甚麼家法?」

「也不是犯家法,是他們幫裏的頭兒要大瑞這麼做。」

「做甚麼?」

「去投案。」

「甚麼案子投案。」

「這就不必問了。問了是自己找麻煩。」王達臣說:「我跟他是一起在關老爺面前磕過頭的,有人問我,我不能不承認,他是我拜把子的弟兄;問到仲四爺你,就不必承認了。你不承認,不會有人說你不夠義氣。」

剛談到這裡,有個客店的夥計來報,說有客來訪;還未訊問名姓,訪客已經出現在窗外,是腳步匆匆的強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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