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事情很麻煩。」仲四屏人密語:「順天府的眼線,看到大瑞回通州來了。著落在我身上要人。」

仲四說:「我始終咬定,沒有見過大瑞,為甚麼我不回金二姐那裏,怕有人掇了下來,發現你跟大瑞。」

「這,」王達臣已知道該如何處理,卻故意問道:「這該怎麼辦呢?」

「讓大瑞連夜動身。把咱們最好的那匹馬給他。」

果如王達臣所料;但仲四又如何料理這場麻煩,他當然也要問個明白。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仲四又說:「事不宜遲,你馬上回去,告訴大瑞,照我信上所開的地址,投奔河南。非這樣子不能了這場麻煩。」

王達臣想了一下問:「地大的銀子有多大呢?」

「已經開出盤子來了,要兩萬。」

王達臣嚇一跳;「這可不是小數目。」他說:「怎麼湊得起來?」

「這會兒不用談這個。反正漫天討價,就地回錢;我有我挺的法子。」

「甚麼法子呢?」

「嗐!」仲四不耐煩了:「在這節骨眼上,我那裏有工夫跟你談這個。你快去吧!」

說著,仲四遞給他一個褡褳袋,裡面有二、三十兩碎銀子,一大塊「鍋魁」;又到槽頭上牽出一匹「菊花青」來,「判官頭」上掛著一個水壺。王達臣一言不發,提著褡褳袋,上馬就走。

到了金二姐家,他將馮大瑞喚到一邊,把仲四交代的話,說了一遍;催他馬上就走。

「仲四爺呢?」馮大瑞問:「他怎麼辦?」

「預備花幾兩銀子,把來人打發走。他有他挺的法子。」

最後這句話甚麼意思?馮大瑞再問,王達臣只說:「不知道。」這也是實話,但馮大瑞卻疑心他已知是何法子,只不肯說而已。因此馳馬南下,腦中卻盤旋著這個疑問。

這天中午到了河間府,一條三岔路,往西是保定;往東是滄州,馮大瑞不免躊躇,先想到保定去會黃象,轉念自責,答應了仲四一定脫身,不能自投羅網,但卻又一直往南經大名府到開封,因而只在三岔路將馬圈過來,圈過去,不知何去何從?

就這時聽得瀏亮深遠的一聲:「噢——」馮大瑞一聽便知是趟子手喝道;拉韁回馬,看到對面來了一列鏢車,車上插的鏢旗,色彩鮮明,大紅軟緞,繡一隻黑虎,正是滄州強永年的旗號。

馮大瑞靈機一動,何不找強永年去問個究竟?他在想,強永年既然有那一番「好意」,去了決無妨礙;而黃象的安危,尤其是強永年何以知道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他,是強永年消息靈通,還是賣友求榮,豈不都可以弄明白了。

轉念到此,心胸一暢,毫不遲疑地打馬往東,直奔滄州。

※※※

「啊,馮大叔!」強永年的大兒子強士傑,從櫃房中迎出來,「你怎麼來了?」說著,遞過一把撣子來,又大聲問道:「馮鏢頭的馬交給誰了?」

「交給小季了,溜一溜再上槽。」有人回答。

「好生餵!」強士傑交代了這一句,轉臉看時,馮大瑞已將一身黃土撣得差不多了;便即延入櫃房,叫人倒臉水、沏茶,殷勤非常。

「我來看你們老爺子。」馮大瑞說:「在後面?」

後面是指強永年的住家;強士傑答說:「到保定去了。明天就回來。馮大叔有事交代我好了。」

馮大瑞大失所望;但既說明天就回來,只好等一等,當下問道:「明天甚麼時候回來?」

「那可說不定。總在下午吧!」

「喔,」馮大瑞問:「你父親到保定去幹甚麼?」

「有一筆買賣去接頭。」

「不是直隸總督衙門的買賣吧?」

強士傑不知所云,只望著馮大瑞發楞,好久才說了句:「這可不大清楚。」

馮大瑞自悔失言;同時心生警惕,如今步步荊棘,一切都得小心,像這種孟浪的話,隨便出口,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馮大叔,」強士傑倒像是毫無機心似地,「你老先喝喝茶;有一趟鏢就要動身了,我去交代一下,回來陪馮大叔喝酒。」

等強士傑一走,接著便來了強士雄;強永年有四個兒子,強士雄行三,脾氣暴躁,外號「張飛」,但卻最佩服馮大瑞,陪著閒聊了好久,很懇切地向他請教形意拳的精義——馮大瑞的拳腳,在鏢行中是有名的。

正談到熱鬧,有個小徒弟進門,在強士雄耳際輕聲說了幾句;隨即便見他起身說道:「馮大叔,我大哥請你去喝酒。我來領路。」

強家的房子很大,強士雄曲曲折折地將馮大瑞領到一座花廳;強士傑親自打著簾子在迎接。進門一看,正中長方桌上擺了一副「王供」,而且紅燭高燒;壁上懸的是一張「一葦渡江」的達摩像。長方桌前面擺著一張俗稱太師椅的圈椅。馮大瑞不由得一楞,不知這麼一種不倫不類的布置,是為了甚麼?而且在這裡喝酒,似乎也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老三,你拿拜墊來,咱們給師爺磕頭。」

誰是強家兄弟的「師爺」?馮大瑞的念頭還未轉過來,強士傑已半扶半拉地將他納入圈椅中了。

「慢著!」馮大瑞坐下復又站起:「你們叫我「師爺』。」

「是!」強士傑答說:「你老是我爹的師叔,我們自然該叫師爺囉!」

馮大瑞這才明白,強永年已將他在漕幫中跟馮大瑞的關係,告訴他的兒子了。漕幫的規矩「准充不準賴」;雖然心中懷疑,強士傑行此大禮,或許不存好意,也就只有坦然受之了。

等拜墊取來,強家老大、老三雙雙跪倒;馮大瑞很敏捷地起身閃向一旁,表示謙虛;等他們磕完頭起身,還作了個揖,還以半禮。

「師爺,請這面來!沒有甚麼好東西請師爺,不過酒倒是真正的紹興花雕。」

進入用屏風隔開的東首,一張大方桌已擺滿了酒餚;卻只得兩個座位,馮大瑞上坐;強士傑側坐相陪;強士雄卻悄悄退了出去。

「怎麼?」馮大瑞問:「老三怎麼走了?」

「有幾句話稟告師爺,不必讓他知道。」

胞弟兄都要相瞞的話,可知關係重大;而且可以意料得到,必然談的是他要撥開的疑雲。

「師爺,」強士傑歉意地說:「酒雖好,可惜沒有人燙;只好喝冷的了。」

這是表明並無第三人在場;也不能有第三人在場。隔墻是否有耳,雖還存疑,但從表面上看,是打算著肺腑相見,自是善意,所以馮大瑞連連點頭:「喝冷的好,喝冷的好!」

「是!」強士傑斟滿了酒,起立相敬。

「你坐下來!不然罰酒。」

「是!師爺下不為例。」說完,還是站著乾了酒;等馮大瑞也乾了,方始坐下。

馮大瑞心想,照此光景來看,強士傑尊之為師爺,不僅是由於他父親的關係;而是他本人亦在「門檻」裏頭。既然如此,黃象的下落,不妨直接問他。

但話雖如此,必得先讓他自己「報家門」,承認身在幫中,然後他以前輩的資格,問到幫中的長老,強士傑才不敢閃避不答。

主意一定,隨即開口:「貴幫頭?」

一聽這話,強士傑立即又站了起來,口中回答:「濟右。」

「貴前人,尊姓上下?」

「上林下堃。」

馮大瑞只知「濟右」幫屬於山東,駐紮濟南;卻不知道此幫當家的姓名,更不知道有無林堃其人。漕幫規矩「准充不準賴」;強士傑如果別有用心,不妨冒充自己人。這就得細盤一盤了。

江湖上有句話:「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因而為了不傷面子,有時明知對方冒充,往往亦不便盤駁,但如今情形不同,馮大瑞覺得勢成騎虎,非盤問不可。

「請教,貴幫船由那裏派,一共多少隻?」

強士傑不防他突然盤問,一楞之下,大生警惕;當下定一定心,沉穩地答說:「泰陽所派出,一共九十九隻。」

「幾隻太平;幾隻停修;幾十隻運糧?」

「十一隻太平,八隻停修,八十隻運糧朝北。」

「糧在那裏兌?」

「長清、曲阜、寧陽、魚臺四縣。」

「走那個碼頭?」

「濟寧大碼頭。」

「那裏靠船?」

「安邱縣靠船。」

「那裏卸糧?」

「宛平縣卸糧。」

這些問答,只要是此幫的水手,那怕臨時招雇的「空子」,大致亦能回答,因為都是經過的實事;八十艘漕船,在指定的四縣裝載漕米,經山東濟寧到直隸安邱停泊,等候卸糧至位於宛平縣的「京倉」。

可是;再有些實跡可循、無理性可推的問句,才是真正的隱語。馮大瑞發覺強永年的這個大兒子,是個厲害腳色;所以盤問之前,先就想通,必得先易後難,而且口風要逼得緊,不容他從容細想,才能讓他的狐狸尾巴掩飾不住。

於是,馮大瑞用既重且急的語氣,風狂雨驟似地問道:

「請問貴幫糧船旗號,進京、出京、初一、十五,還有平常日子,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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