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就在這時候,有大興縣的兩名差人,到了馮大瑞所住的客棧;找掌櫃不在,帳房姓何,出面接待,請入櫃房,很客氣地張羅著待客。

這兩名差役都在「皂班」;不算捕快,但卻是地面上很吃得開的人物,一個姓雷,嗓門特大,外號「一聲雷」;一個姓魏,五短身材,卻長得一個特大的腦袋,外號「魏疙瘩」,花樣特多。帳房老何不敢怠慢,等小徒弟倒了茶來,隨即交代:「看廚房裏有甚麼現成的材料,趕緊先揀好的,做兩個菜來下酒;再到張小腳家,將掌櫃請回來。」

「不,不!」魏疙瘩攔阻著說:「我們還沒工夫喝酒;先打聽一件事。」

「是,是!請吩咐。」

「你先走吧!」魏疙瘩向小徒弟揮一揮手。

見此光景,便知是機密公事,老何交代:「你出去,在外面看著,不相干的人不能進來。」

「你們店裏,這兩天住了個通州來的鏢客不是?」

「這——,」老何問道:「通州來的鏢客有好幾位,不知道你老問的那個姓甚麼?」

「不知道姓甚麼?」魏疙瘩說:「只知道來了又到昌平州去過。」

老何想到了,「有,有!」他說:「姓馮。」

「這馮鏢頭呢?回來了沒有?」

「回來過,可又出去了。」

「是到那裏去了?」

「不知道。一個人騎馬出去的。」

「也許回來了吧?」一聲雷插嘴說道。

「沒有回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回來我一定知道。」

「他住那間屋?」魏疙瘩問。

「西跨院。」

「我們去看看。」

老何親自領路,到了西跨院一看,馮大瑞的那間屋子鎖著。窗戶是新糊過的,無法窺看。

「能不能把門開一開?」

老何為難了。因為這犯了客店的大忌;尤其是像馮大瑞這種久走江湖的鏢客,倘或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照江湖上的規矩,提出質問,那時很難應付。

「怎麼著?」一聲雷一開口便讓人嚇一跳。

「你老別急!」老何只好率直問道:「這個馮鏢頭到底犯了甚麼案子,兩位想要找甚麼?儘管跟我實說,我沒有不照吩咐辦的。」

他的意思是,如果案子不大,弄幾兩銀子把他們打發走了就算了。馮大瑞一向慷慨,給他墊了花費,不愁他不歸還。這樣既幫了客人的忙,也替店裏省掉一場是非。魏疙瘩當然懂他的意思,想一想說道:「好吧!咱們上前面談去。」

到得櫃房,酒菜已經齊備;老何陪著落座,一面斟酒,一面替馮大瑞說好話,「這馮鏢頭,是場面上的朋友,很漂亮的。」他說,「兩位如果肯高抬貴手,他一定會有一番敬意。」

「這件案子不小。」魏疙瘩說,「你是為朋友面上熱心;不過,恐怕你做不了他的主。」

絃外有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是在講盤口了;老何便分辨著說:「我高攀一句:兩位頭兒也是我的朋友。為馮鏢頭熱心;為兩位頭兒又何嘗不熱心?來,來!請。」

魏疙瘩一面乾酒;一面與一聲雷目語。兩人覺得有私下商量的必要,卻不便開口請老何迴避。可是老何卻已看出來了。

「對不起!」他起身說道:「有兩筆帳等著開銷;我把人家打發走了,再來奉陪。」

說著,走向帳桌,打了幾下算盤;立即又起身離去,悄悄關照一個很機靈的小徒弟,在店前守著,如果見了馮大瑞,關照他不必回店,趕緊先到那裏躲一躲,晚上再回來。

等他重新回櫃房,魏疙瘩跟一聲雷已經商量好了——他們是得到一個消息,直隸總督衙門在找馮大瑞;抓人的差使不一定派到他們頭上,但有此消息,卻是一個弄錢的機會。先想從馮大瑞口中套出話來,看是何案情,再作道理;馮大瑞不在,又想私下搜查,能搜到甚麼證據,以便訛詐勒索。不過老何機警老練,他們又沒有火簽牌票,硬不起來。難得老何知趣,自是機不可失,決定撈一個是一個。

「老何,既然你當我們朋友,我們也不拿你當外人。」魏疙瘩問道:「這馮鏢頭跟你的交情怎麼樣?」

「交情談不上,不過老客人而已。」

「既然交情談不上,那就不必談了。」

「不,不!」老何急忙解釋:「你老別誤會我的意思。既然是老客人,我們自然要照應;兩位有什麼話,我可以替他作一半主。」

「如果你作不了主呢?」

「那——,」老何想了一會說:「倘或真的作不了主,就只好當作今天沒有遇見過兩位;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說。我不能壞兩位的事。」

聽這話,知道老何已經明白他們的來意。這是個厲害角色,不能掉以輕心;魏疙瘩還在考慮時,老何倒又開口了。

「如果我壞了兩位的事;想來兩位也饒不了我。」

這話說得再透澈不過了,魏疙瘩點點頭;將凳子挪一挪,靠近老何,低聲說道:「有句話值五十兩銀子。」

「喔!」老何想問:是句甚麼話。轉念心想,這不是白問?於是嚥了口唾沫說:「這當然是句要緊的話。」

「當然,不然能值五十兩銀子嗎?」

老何沉吟了好一會說:「如果是十兩八兩的事,我就替他作主了。五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能不能這麼辦,我先替他墊二十兩銀子,只要這句話真值五十兩銀子,我敢說馮鏢頭出手一定很漂亮。」

魏疙瘩是估計到的,也不承望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當即答說:「行!這裡頭有你兩成的好處;明兒再找補二十兩就成了。不過,你不必跟他提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那當然。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

魏疙瘩點點頭,不再多說;甚至也不看他,只跟一聲雷默然喝酒。

這舉動有些奇怪;老何細想一想,方始明白,立即起身,從錢櫃子取出十兩頭的兩個銀錁子,找了個裝「大八件」的乾點心盒子,將銀錁子放好,拿回來掀開盒蓋照一照,一言不發。

「是這樣,不定甚麼時候,會有人來抓姓馮的;你讓他趕緊走,越快越好。」魏疙瘩問:「這句話,值不值五十兩銀子?」

老何大吃一驚,「值,值!」他問:「不知道甚麼案情?你老說一句,我再替他添二十兩。」

「我只能掙這麼多。」魏疙瘩說:「不是知道而不告訴你;實在是不知道。等抓他的人來過了,我再來找補。謝謝、謝謝!我們走了。」

老何為人很熱心,也很機警,多年吃這行飯,閱歷極深,判斷消息一定不假,但魏疙瘩花樣百出是有名的,明的一面賣交情之外;還要防他暗中計算,說不定已派人在前後左右安了樁,只等馮大瑞一到,立刻就會動手,白白丟了二十兩銀子,也埋沒了救朋友的一片苦心。

轉念到此,實在不能心甘。幸好他出門之前,曾寒暄地問過一聲:「馮鏢頭上那兒啊?」據說是應約逛琉璃廠去了。兩地相去不遠;何妨一路迎了上去,仔細找一找。

主意一定,更不怠慢,找得力的夥計代為招呼櫃房,匆匆出店;先四面仔細查看了一會,見無異狀,才交代在守候的夥計:「務必多留心!馮鏢頭一回來,你別讓他進店;馬上回頭到琉璃廠來找我,我在給孤寺等他。」

說完,一路往東,進了琉璃廠,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到得馬神廟,往南就是給孤寺了。

這給孤寺也是京城中有名的古剎,建於唐朝貞觀年間,原名萬善寺;順治年間重新修過,改名「皇恩給孤寺」,一向用為施粥廠,是個偏僻而絕少遊人的地方;此時暮色漸起,秋風蕭瑟,正等得不耐煩時,馮大瑞騎著馬來了。

「老何,你找我?」

「是的。」老何答說:「我替你墊了二十兩銀子,買了個消息。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你;你出了甚麼漏子?」

馮大瑞一愣,先沉住氣問:「是怎麼回事?請你先仔仔細細說一說。」

於是老何將一聲雷與魏疙瘩曾經來過的詳細情形,毫無遺漏地講了一遍;最後才說:「消息決不假。我怕是大興縣已經派了人在安著樁了,所以讓你別回店。你自己的事,自己總知道吧!」

馮大瑞有些將信將疑,不過說直隸總督衙門要抓他,這個消息果然不假,則必與他昌平州之行有關。但此行極其隱秘;照常情判斷,即令已走漏消息,直隸總督衙門下手也不應該這麼快。

這樣一想,心放了一半;不過老何的盛情,著實可感,當下編了一段情節說道:「前兩年我走鏢,得罪了喜峰口的一個『駝把子』;聽說前不久犯了案,也許咬了我一口,亦未可知。老何,你真夠朋友,二十兩銀子,我得回通州——。」

「這不忙!隨便甚麼時候還我都行。倒是你得趕緊躲開才好。」

「不!一半天還不要緊!再說,這也不是躲的事;我仍舊回店。老何,你能不能再找那兩個人替我打聽一下,我另外再謝他們。」

「剛才不說過了嗎?他們也不知道是甚麼案情。」

「那末,他們的消息是那裏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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