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但曹雪芹沒有想到,這個難題在馮大瑞還未走時,便已遇到。當時沉吟好一會說:「姊姊,我老實跟你說吧!馮大瑞這個人的脾氣很僵,還有個越扶越醉的毛病;你越是替他著想,他越不領情。明知不行,我又何必去碰這個釘子?」

「你管我叫姊姊,你就不能為姊姊去碰一個釘子?不然,我也不要這個虛好聽的名兒。」錦兒又說:「何況又是為了繡春。」

這可真讓曹雪芹再也想不出推託的話了。思路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有時自己會轉彎;曹雪芹心中一動,隨即答說:「好吧,碰個釘子也算不了甚麼。」說著,笑了一下。

錦兒從小看著他長大的,曹雪芹的毛病都知道;每遇他要調皮了,便會有這種笑容,當下提出警告:「你可別哄我!你跟馮大瑞說了沒有,我自會知道。如果你騙人,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曹雪芹原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如今讓錦兒說破在先,便又變了主意;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定碰釘子。」

「那,你不用管,只說了就行。」

「好吧!準定這麼辦。」曹雪芹又說:「不過我還得趕出城去;不然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是不是!」錦兒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的鬼主意,明天出城去晃一趟,說人家已經走了;是不是?」

曹雪芹笑笑說道:「你可是越來越精明了!怪不得震二哥這麼怕你。」

「你別胡說,傳出去不知道我多兇似地。」錦兒把話題很快地又拉了回來,「你知道馮大瑞要到那兒去?」

「聽說是昌平州。」

「幹嗎?」

「我沒有問他,各人有各人的事,何必去打聽?」曹雪芹緊接著說:「走,咱們找繡春聊天去。」

「你不是要趕出城去嗎。不如就在這兒睡一丮𥇰,回頭我叫你。繡春明天不走,明兒再聊好了。」

曹雪芹原有些酒睏,想想也不錯,便卸了線春夾袍,在藤椅上躺了下來;錦兒取條羅剎國的毯子替他蓋上,掩上房門,回到自己屋子裏,只見繡春支頤獨坐,對著燈臺在發愣。

「跟他說過了;他今晚趕出城去跟馮大瑞談。他明兒一大早到昌平州去,你有甚麼話?讓芹二爺替你帶去。」

「我有甚麼話?」

「譬如,問他昌平州那天回來;仍舊可以送你回通州。」

「你也真是,熱心過度了。」繡春又說:「我還真沒有想到,為我的事,連太太在內,都起勁得不得了。莫非真的當我無處容身了,不管有沒有人要,趕緊要拿我送出去?」

這話在錦兒聽來,心裡當然很不是味道,不過她的涵養比繡春深得多,當下笑笑答道:「你別發牢騷!只怕你將來還會忘掉娘家呢!」

繡春也覺得話說得過分了些,便不再答她的話;只問:「芹二爺在幹甚麼?」

「他本來要來找你聊閒天,我勸他睡一丮𥇰,回頭好有精神辦事。」錦兒又說:「你明兒別走;我陪你逛逛去。」

對此提議,繡春倒是大感興趣。這因為心境不同了,以前心頭有一層蔽境,總以為自己雖未削髮,至少也是半個出家人,大千世界,擾攘紅塵中的一切,都已絕緣。她平時最大的興趣是,跟曹雪芹娓娓清談,參參似通非通的禪;鬥鬥無傷大雅的機鋒。曹雪芹最大的好處是,從不掃她的興;機鋒鬥不過了,付之一笑,從不氣惱。這跟她的性情是不大相符的;她知道他完全是同情她、安慰她,似乎只要她高興,他甚麼事都不在乎。

但這層蔽境,從那天月明之夜,與秋月肝膽相照時,便已在無形中漸漸消失;塵世萬象,往往午夜夢迴時,在她心頭不期而至。所以此時一聽得錦兒的話,便笑嘻嘻地答說:「好呀!到那裏去逛逛?」

「你想到那兒去逛?」

繡春想了一下說:「琉璃廠。」

錦兒大為詫異,「你怎麼想到這個地方?」她說:「那兒盡是舊書店、裱畫舖、南紙店,從沒有聽說婦道人家去逛琉璃廠的。」

「我是常聽芹二爺說,逛琉璃廠一逛就是半天——。」

「他是書獃子,理他呢!」

「那末,你說呢!逛那兒?」

錦兒想了想,又扳手指數了一下說:「明兒隆福寺廟會;咱們逛廟會去。你難得來一趟,要替太太捎甚麼東西回去,明兒廟會上全有了。」

「人多不多?」

「你這話簡直老趕!廟會人不多,那兒人才多?」

繡春也笑了,「我是怕人多,擠了妳的肚子。」她覺得就逛廟會不能讓錦兒陪著去,所以又加了一句:「怪熱的!算了吧。」

「不要緊!我也好久沒有逛廟會了。」

「不,不!動了胎氣,我這個罪可當不起。省點事吧!」

「那怎麼辦呢?你又難得到京裏來一趟。」

一語未畢,繡春搶著笑道:「你別管我了。我有地方逛。」

錦兒見她笑容詭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同時也想明白了;卻故意問道:「你有了甚麼主意。」

「你且猜上一猜。你一定猜不到。」

「不見得,咱們賭個東道好不好。」

「好!你說,怎麼賭?」

「我輸了替你繡個肚兜,外帶送一條金鍊子。你輸了呢?」

「唷!這個東道可不小。等我想想。」

「你別想了,我說吧!你輸了替我買幅畫。要老虎。」

聽得這一說,繡春大笑:「我輸了!」她說:「我一定替你買幅老虎回來;不過,那頭老虎若是母的,可別怨我。」

原來繡春是打算請曹雪芹陪她去逛琉璃廠;所以聽錦兒一說買畫,就知道她猜到了。指明畫中是虎,自然因為錦兒算日子在明年正二月坐月子;明年甲寅,寅為虎,倘生女孩便成了母老虎,因而作此戲謔之詞。

「閒話少說,看看是甚麼時候了?」錦兒看小金鐘上,長短針並指在「十一」上,便又說道:「快交子時了。我去叫醒他!」

「不必!索性讓他多睡一會。唷!」繡春突然想了起來,「他可怎麼去法?總不能走了去。」

「怎麼會走了去,有車有馬,看他喜歡那一樣?」

這時繡春才想起來,曹震辦糧臺,有的是車馬;當即說道:「別讓他騎馬吧!摔著了可不得了。」

「我也這麼說。」

於是錦兒派丫頭到門房中去關照,半夜裏還得出城,讓車伕伺候著。然後又預備了點心,快近子正時,才去叫醒了曹雪芹。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可以跟馮大瑞作長夜之談了。」旋又說道:「不,長夜之談,不如作長夜之飲。姊姊,有甚麼吃的,讓我帶走。」

「有個醬肘子;那蒸了一塊青魚乾在那裏。」

「行了!得帶一瓶好酒。」

帶的酒不是一瓶,是一罎——紹興專銷京莊的花雕,一罎五斤;連食盒一起帶上車去。曹雪芹將走時,錦兒將他拉到一邊有話說。

「你問馮大瑞那天回來?最好還是讓他送繡春回通州。」

「好!這一點大概不會碰釘子。」

「還有,明天你得陪繡春去逛琉璃廠。」

「這可是異想天開了!只怕不行。等我回來再談吧!」

「對了!」錦兒又說:「你今晚上就睡在這兒好了。」

「不是今晚,是明兒一清早了。」

曹雪芹的意思是,真的要跟馮大瑞作長夜之飲,等送他上馬後,再坐車回來。那知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回來;錦兒剛剛睡下,得知信息,復又起身到客房中來照料曹雪芹,順便打聽馮大瑞。

「不巧之至,我一去,他正要跟朋友一起出門。你看,我把酒都原封不動帶回來了。」

「夜這麼深了,他還要到那裏去?」

「我沒有問,也不便問。」曹雪芹說:「不過我倒跟他約好了,他十一上午回來,本打算馬上去淶水;不過送一趟通州,他也很樂意,不過耽誤一天的工夫。」

「明天初九,後天初十,十一回通州,也還是太侷促了一點兒;只好到時候再說。喔,還有,」錦兒問說:「你說繡春想逛琉璃廠異想天開,這話倒也是;不過何以又說不行呢?莫非琉璃廠還不準堂客過路?」

「過路當然無所謂;你說,繡春到那裏去逛甚麼?」

「有甚麼逛甚麼。」

「琉璃廠多的是舊書舖,再就是古董店、裱畫店;此外有賣眼鏡、賣煙筒的;還有補牙、補兔唇的。你去逛甚麼?」

「原來還有這麼多店,我只以為儘是舊書舖、古董店呢!」

「我也知道繡春想逛舊書舖;可就是從沒有一位堂客到那裏去過。要買甚麼書,叫人去就是了;買得多了,或者珍貴版本,還可以送來挑。」曹雪芹又說:「堂客逛舊書舖的事,偶爾也有;不過犯不上去落那麼一個難聽的名聲。」

「難聽的名聲!」錦兒詫異:「逛舊書舖是雅事,有甚麼難聽?」

曹雪芹笑笑不響;只說:「我還想喝碗武彝茶。」

「有!」錦兒帶些要挾地,「你先說了,我馬上沏給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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