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和秋月,一路上都沒有開口,不僅是因為不願當著車伕談這件事;更因為這件事有些教人想不通。

馮大瑞何必要這麼做呢?秋月不斷在心裡問自己。他的本意是,萬一陣亡,繡春成了「望門寡」;不願加所愛之人以任何約束,所以不訂婚約,這個道理說得通。但既然如此為繡春設想,又何以斷指示誠?豈止海誓山盟,真是三生之約。本意是個絕大的矛盾,莫非馮大瑞自己就想不到?

夏雲卻是感得多;想得少。她老是縈繞在心頭的一種感覺是,本是一樁喜事,弄得這樣血肉淋漓,大是不祥之兆。因此,她不時轉到這樣一個念頭:算了吧?想法子讓繡春對馮大瑞的那一片情,冷下來、淡下來。

到家打發了車伕,夏雲才低聲說道:「咱們暫且瞞著。好好兒琢磨定了再說。」

「好!不過太太面前怎麼說呢?」

「咱們另外編一套說法。」夏雲想了一下說:「就說仲四奶奶請咱們去,是為了商量請太太吃飯。她原就提過這話的。」

「提過這話就可以說。」秋月又問:「你那位爺,一定也知道這件事了?」

「不見得。仲四奶奶跟我說,這件事她連仲四掌櫃面前都沒有提過。」夏雲又說:「我也不跟他提,一切都等咱們商量過了再說。」

「好吧,你去奶孩子吧。回頭我來找你。」

於是,夏雲到馬夫人屋子裏打了個轉,匆匆去看由繡春在帶領的孩子。秋月依照約定,假編了一套說詞;又說如今天氣還熱,知道馬夫人懶得應酬,已代為辭謝,到移家進京時再作計議。

「我倒也想見見她。」馬夫人又說:「如今打繡春身上結的緣,彼此情分不同了。或者幾時咱們倒先請她吃飯。」

「那也好!」秋月靈機一動,「太太倒不妨請繡春來核計核計。」

「這也不忙——。」

「不!」秋月插進去說:「太太就這會兒找她好了。好容我跟夏雲談她的事。」

「她的事怎麼了?」

「一時說不完,回頭來跟太太回。」秋月又叮囑:「請太太找些事把她絆住。」

馬夫人點點頭,「我正要她打根縧子;絲線都找出來了。」她笑著說:「夠她磨的。」

於是,等秋月一走,馬夫人隨即派人把繡春找了來。她臉上發紅有些心浮氣粗的模樣;馬夫人當然明白,她急於要知道夏雲與秋月跟仲四奶奶見了面以後的結果,卻不便說破她的心事,只是命小丫頭將一大堆五色絲線取了出來,方始開口。

「你給我打根縧子。我還有事跟你商量,你坐下來。」

「是!」繡春問道:「打根甚麼縧子?」

「我有用處。」馬夫人含含糊糊地說:「要五尺長;用富貴不斷頭的花樣。」

這是個很麻煩的花樣;而且長有五尺,只怕一天都打不完。繡春咬一咬牙在心裡說:好吧!就借這樣活兒來磨心火!

於是她問:「太太想用甚麼顏色?」

「老一點的好。」

「那就用玫瑰紫。」

「再配上金線呢?」

「那還不如配銀線來得顯。」繡春又說:「如果一定要用金線,就得配黑的。」

「好吧!每樣打一條。」馬夫人急忙又說:「今天只打一條好了;還有一條,不拘那一天,你閒了再動手。」

繡春反正已下了破工夫的決心,一條兩條倒也無所謂,當下檢齊了材料,又叫小丫頭替她沏了一杯釅茶,便坐在通風而又明亮之處,開始編結。

她的手下很快,不過一頓飯的辰光,已結成一尺有餘,心也定下來了,想起馬夫人的話,便即問道:「太太不說有事跟我商量?」

「對了!」馬夫人作出一個剛想起來的神態:「秋月跟我說,鏢局裏內掌櫃,想請我吃飯;她知道我懶得應酬,替我回掉了。我想,人家這份情意也不便辜負;你們都說她很能幹,我倒也想見見。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不如咱們挑日子請她來吃頓飯。你看呢?」

「很好哇!」繡春問說:「太太預備挑在那一天?」

「總得稍為涼快些。」馬夫人又問:「你看請誰作陪?」

這便說到難題上來了!彼此身份不同;馬夫人能請到的陪客,無非幾家官宦人家的內眷,而那一來作為主客的仲四奶奶,必受拘束;而陪客又會覺得委屈,不如不請。

「只有一個辦法。」繡春說道:「反正太太吃齋,不能跟她同桌;讓秋月替太太作主人,夏雲跟我是現成的陪客。」

「只有這麼辦。」馬夫人點點頭:「到那天把錦兒也找了來。」

※※※

秋月跟夏雲翻覆商議,總覺得馮大瑞斷指示誠這件事,其中必有猜不透的作用在內。但也都覺得此事不能不告訴繡春;當然,先要陳明馬夫人。

這一回是由夏雲利用孩子來絆住了繡春,好容秋月跟馬夫人細談始末——看到那半截斷指,馬夫人也動容了。

「不知道你們話中怎麼傷了他;才逼得人家這麼的發狠。」

「也沒有逼他,只說要一件別人看來不值錢,在他自己覺得很珍貴的東西,那知道他就剁了半截指頭。」秋月又說:「我跟夏雲、仲四奶奶都在懊悔。」

「悔亦無用!」馬夫人沉思了好一會,黯然低語:「繡春真是苦命!」

這話使得秋月一驚。她雖也覺得此非吉兆,但也曾想到好的一方面,馮大瑞立下汗馬功勞,如鼓兒詞上所說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風風光光地來明媒正娶。可是聽馬夫人的語氣,竟似必無善果;這一層卻不能不問個明白。

那知還未容她開口,馬夫人已經有所表示,「我不能管這件事。」她的語氣很堅決:「他哥哥、嫂子都在這裡,應該讓他們拿主意。再說,王達臣跟姓馮的是拜了把子的,什麼事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外人決不能胡出主意。」

秋月從未聽馬夫人說話有這種無可商量的口吻,這就更值得體味了。

細細想了一會,秋月試探著問說:「太太,我是打個譬仿;譬仿這件事,太太非管不可,該怎麼辦?」

「我,」馬夫人想一想才出口:「我就把這玩意收起來,根本就不告訴本人。」

所謂「本人」當然是指繡春。秋月不明白馬夫人這個主張從何而起?但又不敢再追問,只是在心裡探索。

「大家不都為繡春好嗎?這件事告訴繡春,你們倒想想,對她有甚麼好處?」

難得馬夫人願意再談下去,秋月當然不肯放過機會,陪笑說道:「還不是一段情嗎?有了這樣東西,她心裡踏實了;日子也就容易打發了。」

「到得落定了呢?」

這一問,問得秋月無以為答,而心裡卻不免微有反感;安知一定會落定?想了一下,只好這樣說:「如果落定了,有沒有這樣東西,反正總是免不了哭一場的。」

馬夫人冷冷地答說:「只怕不光是哭一場。」

還有甚麼呢?莫非還會殉情?轉念到此,秋月驚出一身汗——一直未往深處去想;直到此刻她才能估量這半截斷指,將為繡春帶來甚麼後果。

「太太說得是。」秋月歉疚地說:「只好辜負姓馮的那一片心了。」

「原來你們都是為姓馮的在想,怕屈了他的心?」

秋月臉一紅,「不是這麼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說:「只覺得姓馮的這個舉動,實在讓人感動。」

「可不是!旁觀者都感動了;繡春會怎麼想?」

「是!我們照太太的意思辦。」

「不!」馬夫人斷然糾正:「秋月,你這話錯了。這件事得由她哥哥、嫂子作主。我說過不管,還是不管;你別說我有這個意思。」

秋月實在不能瞭解,馬夫人何以有這種一反常態的認真語氣?她只是深深警惕,這件事再不宜亂出主意,應該切切實實照馬夫人的話去做。

※※※

避開繡春都商量好了,編好的一套說法是,馮大瑞決心要爭一口氣,替繡春掙個「官太太」的頭銜,為了表示他的決心,不但已脫離鏢局,而且非等做了官回來,不願下聘禮;問繡春是不是願意守著他?

用這種挑戰的語氣,輕易地遮掩了馮大瑞不願在此時行聘的本意。繡春再機警也想不到其中有這樣一個機關;但她心中不能無疑,因為夏雲與秋月連日到仲四奶奶那裏作了兩天客,回來卻對她的事隻字不提,在情理上是不通的。

「你的意思呢?」王達臣說:「我可是替你答應下來了,那怕三年五載,一定守著他。」

「既然你已經替我作了主了,還問我幹甚麼?」

王達臣所要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地站起身說:「是你的終身大事,總要聽你親口說一句,才能算數。好了,你們談談吧!」說完,向秋月拱拱手,揚長而去。

這一來,繡春就不似在她哥哥面前那樣拘謹了;「我不知道他那句話是怎麼來的?」她問:「莫非二哥把我形容成一個官迷了?」

「不必你二哥形容,人家自然而然會往這上頭去想。」秋月反問一句:「不然,你要他去從軍幹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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