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為夏雲設榻的廂房中,繡春與秋月、夏雲正在逗孩子玩時,只見王達臣在垂花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原是預先瞞著繡春安排好的,所以夏雲隔著窗戶大聲問道:「幹嗎?」

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繡春與秋月都遙望著,看夏雲跟她丈夫談了不多幾句話,隨即走了回來,而王達臣卻仍站在原處。

「你二哥要跟你說幾句話,還不許旁人聽。」夏雲向繡春說了這兩句,還故意躊躇了一下,方又說道:「我看就在這裡談吧!」

她的話一完,秋月便抱著孩子起身,向夏雲說道:「走!咱們上太太屋裏去。」

這就根本不容繡春有何表示了。心裡自不免狐疑,不知王達臣有甚麼竟連夏雲都不能與聞的話要說?因此,眼中一直有戒備的神色。

「這裡沒有別人吧?」王達臣一進屋,便看著後窗問。

繡春那裏會想到後窗有曹雪芹埋伏在那裏;頭也不回地說:「你沒有看見,連你的兒子都抱走了。」

王達臣點點頭說:「你坐下來!」說完,自己先在對門的位子落坐。

繡春將夏雲的一碗茶移到他面前,看著墻頭的夕陽問道:「你跟芹二爺談了些甚麼?」

「還不是閒談;芹二爺愛打聽江湖上的事。」王達臣喝了口茶,神態越發鄭重,「妹妹,」他壓低了聲音說:「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要你自己拿主意。」

「甚麼事?」

「你知道這張籤怎麼來的?」

「我怎麼知道?」繡春詫異地:「有甚麼花樣在裏頭?」

這樣咄咄逼人的問法,使得王達臣有些緊張;定一定神,把曹雪芹教他的話理順了,方始開口。

「大瑞很喜歡你,可是他不敢娶你。他的話,換了別人,我根本就不說了;只為是你,不是那種婆婆媽媽的人,所以我不妨跟你說實話。」

「喔,」繡春很沉著地:「那就說來我聽聽。」

「算命的說他這兩年有凶險,大瑞相信了,為甚麼呢?他欠下人家一個絕大的情,許了人家,到時候要替人家出死力,說不定性命都會送掉,怕害了你一生。」

一聽這話,繡春不知不覺地把頭仰了起來,「是怎麼回事?」她問:「他是要替人去報殺父之仇?」

「那就不知道了。他不肯多說,我也問不出來。不過,他是血性漢子,你是知道的。」

馮大瑞有血性,是繡春早就知道的;她之對他有好感,這也是原因之一。因此,王達臣的話,對她沒有甚麼影響;她只是在琢磨馮大瑞欠了人家怎麼樣的一個情,要以死相報。同時懷著一個疑團,這件事為甚麼又不能先跟夏雲商量;或者已經商量好了,故意說是只能跟她一個人談?

在沉吟未答之際,突然想到,他跟曹雪芹在荒廢的後園中,盤桓了這麼多時候,未見得只談江湖上事。於是,毫不遲疑地問道:「二哥,你跟芹二爺談過馮大瑞的事沒有?」

這一問,是王達臣跟曹雪芹都沒有料到的。不過,也不難回答:「沒有!」王達臣說:「我只想跟你一個人談。」

「我可得跟他談一談。」

這就讓王達臣難以表示態度了。可也不容他多想;急切間不辨利害,近乎茫然地說:「你為甚麼要跟他談。不必!」

「為甚麼?」繡春很快地反問。

王達臣大感窘迫,只能這樣回答:「是我們自己的事。」

「芹二爺也不是外人。他還打算——。」繡春突地頓住;一張臉羞得通紅。

果然,不消片刻,王達臣兄妹,相偕而至;等曹雪芹起身讓坐時,繡春說道:「芹二爺,我二哥有件事要跟你討主意;咱們也還是到後面涼亭裏去談吧。」

曹雪芹胸有成竹,連連答應:「好,好!」首先就走。

到得涼亭,三人圍著棋桌坐定,繡春便說:「二哥,你把馮大瑞的事跟芹二爺說一說。」

「嗯,嗯!」

王達臣談那件事,有個錯覺,只想到曹雪芹已經完全瞭解,不必多說;但曹雪芹卻很細心,尤其是看到坐在中間的繡春,不斷左右環視,那模樣就像審問官司聽兩造對質似地,格外提高了警覺,只當自己是初聞其事,不但細節上問得很詳細,而且不斷有驚異的表情。這番做作,任令繡春是如何機警,也被蒙在鼓裏了。

到得王達臣把話完全說清楚,曹雪芹便向繡春說道:「王二哥不錯。這件事關乎你的終身,要你自己拿主意。」

「我有好些想不通的地方,主意又從何拿起。」

「好吧!」王達臣介面:「你有想不通的地方,儘管問芹二爺。」

「二哥,你跟馮大瑞是一起在關帝廟磕過頭的;桃園結義,不是說『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許了人家以死相報,是怎麼回事,能不告訴你嗎?」

這一問簡直是誅心之論,王達臣張口結舌,不知怎麼辦才好。曹雪芹雖心驚於繡春的詞鋒犀利,但到底旁觀比較冷靜,當下介面說道:「話不是這麼說。朋友講究義氣,爭著冒險是常有的事;馮大瑞不肯拿細節告訴王二哥,正就是怕他要陪他一起去冒險。」

「這樣說,我二哥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冒險?」

此言入耳,曹雪芹急出滿頭大汗,但一急倒急出一個計較,索性沉下臉來責備:「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們同胞手足,莫非你二哥還會拿你往火坑裏推不成?你二哥一定也是看了那張籤,認為馮大瑞絕處逢生,命中有救,才有商量的餘地。再說你二哥不說得明明白白,要你自己拿主想;你願意不願意,只說一個字就可以了;何以橫生猜忌?這那裏是骨肉相處之道!」

十幾年來,繡春幾時見過曹雪芹這樣沉下臉來,大開教訓?不過想想他的責備也有理;一時既感委屈,又覺羞慚,不由得就掉了眼淚。

曹雪芹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地握著她的手,使勁搖撼:「繡春,繡春!」他求饒似地說:「我一時惱羞成怒,話說得不知輕重,你別生氣。」

聽這一說,繡春的心當然軟了,抽出腋下的手絹,擦一擦淚笑道:「是我自己不好;挨你這一頓訓。」

「豈敢、豈敢!」曹雪芹也笑著說:「馮大瑞是血性男兒,重然諾、輕生死;不過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也許他許人以死相報,只不過一時意氣、是愚夫之行。俗語說:『家有賢妻,夫不生橫禍』,或許正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慢慢探出口氣,勸得他醒。我也看過幾本命書,略明五行生尅之理,他是土命,你是木命;木能尅土,亦能疏土。俗語說是『一物降一物」,也許這正就是你跟他相配的奧妙所在。」

就這一啼一笑之間,繡春越發將曹雪芹當作骨肉看待了。同時,這樁婚事由於已敞開來談過,她亦自然而然消除了羞澀的感覺,能夠大大方方地商量了。

「芹二爺,你看,」她說:「換了你是我,應該怎麼辦?」

「這不是設身處地可以擬想的。到底男女有別;譬如,做新娘子的滋味,我是永遠無從去想像的。」

「又來了!」繡春給了他一個白眼:「跟你談正經,你偏說不正經的話。」

「這也不算不正經。」王達臣介面說道:「與其問芹二爺,倒還不如問你嫂子。」

「我倒想跟她談,偏偏你又不許。」繡春沉吟了一下又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他自然是指馮大瑞;對此一問,王達臣實在難於應答,便只好用眼色向曹雪芹乞援了。

「你二哥知道了,那有不告訴你的道理?」曹雪芹說:「反正既有承諾,在馮鏢頭就算以死相許了。至於做得到、做不到,是另外一回事。」

最後兩句話,在繡春覺得大有啟發;沉吟了好一會,終於找到了一個自認為很好的辦法。

「二哥,」她說:「這件事除非他能照我的話去做;否則就不必談了。」

一聽繡春開了條件,王達臣忙不迭地答道:「你說,你說。總好商量。」

「沒有商量的餘地。」繡春斬釘截鐵地說:「成就成,不成拉倒。」

「是,是!一定成。你快說!」

「不勸你跟了平郡王去當差嗎?」繡春說道:「不如他也去。你們能一起去最好;不然,他一個人去。」

是這樣的一個條件,王達臣和曹雪芹都有意外之感;兩人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在心裡琢磨她的用意。

很快地兩個人都想通了,如果馮大瑞從了軍,兩三年之內不能回來;對他人所作的承諾,無法實踐,就不算負約。這確是很高的一著,王達臣不由得笑道:「你真行!還有這調虎離山之計。」

「不是調虎離山。」繡春答說:「是驅虎入柙,省得牠出來闖禍。」

王達臣聽不懂「驅虎入柙」這四個字;曹雪芹卻大為稱許,「確是很高明的主意,也是很恰當的形容。」他為王達臣解釋:「馮鏢頭如果從了軍,在營盤裏有軍令約束,身不由己,人家自然就不會找他;就算找他,不能離營,人家不也會體諒他嗎?」

「啊,啊!說得不錯。」王達臣很有把握地說:「大瑞一定願意這麼辦。」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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