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好讓王達臣夫婦,從從容容地細談繡春的終身大事,這天晚上在曹家飯罷,夏雲仍舊帶著孩子跟丈夫回到鏢局,住在仲家。

仲四奶奶好客健談,夏雲出身大家,又是有意要替王達臣做面子,落落大方地應酬得很週到;因此一直到三更天,吃了消夜,方始歸寢。

仲家房子很大,單有一座小院落,供攜眷賓客雙棲;夏雲倒是沉得住氣,心想把這個好消息一告訴丈夫,一定害他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因而決定暫且不說。但她自己有事在心,一樣也是不能入夢;輾轉反側之際,怕驚醒了王達臣,索性悄悄起床,先替孩子把了尿,放入搖籃,然後端一把竹椅子在院子裏對月沉思。

所想的自然是有關繡春的一切,從仲四奶奶口中得知,繡春一個月總有兩三回到鏢局子來玩,一來總是大半天;有時在仲四奶奶家幫著照料;有時便在前面大客廳中,跟鏢客們說笑。

「這位王三姑娘真叫有人緣。」仲四奶奶管繡春叫「王三姑娘」;夏雲記得最清楚的是這兩句話:「那些爺們提起她來,沒有一個不翹大拇指的;說她若是個男的,包管比她哥哥還強。尤其是馮老大,當她親妹妹一樣;本來嘛,他跟王二哥是把子,應該拿三姑娘當妹子看。」

這就怪不得馬夫人與秋月那麼有把握了。想來馮大瑞喜歡繡春;繡春也一定對他有意思。但馬夫人不喜與聞外事;秋月難得出門,而繡春在這裡的情形,居然會傳入她們耳中,可知繡春跟馮大瑞之間,必是風雨雨,流言不一而足。

正在這樣想著,發現了王達臣的影子;隨即迎了上去問道:「你怎麼不睡?」

「一覺睡醒,看你不在;心裡想起一件事就怎麼樣也睡不著了。」

「甚麼事?」

「你看出來沒有,妹妹好像有心事;而且總是偷著眼看人,倒像做了甚麼虧心事似地。這不奇怪嗎?」

夏雲心想,繡春的事,告訴了他,害他睡不著;不告訴他,仍舊是害他睡不著,既然如此,不如就這會兒談吧!

「你去端張椅子來,我告訴你;她不是有心事,是有喜事。」

「甚麼?」王達臣大聲問說。

「輕點、輕點。你去端了椅子來,我告訴你。」

「好,好!」王達臣掉身就走;不一會一手提一張椅子,一手捏一把茶壺,坐定了先嘴對嘴灌了好些茶,舒口氣說:「這會兒才舒服些。甚麼喜事,快說吧!」

「你沒有聽見仲四奶奶的話?」

「甚麼話?」

「說馮大瑞把繡春當做親妹子看。」

接著夏雲便將馬夫人與秋月跟她所談的一切,細細說了給丈夫聽;其中包括先送繡春到蒲州賃屋暫住,以便馮家親迎的種種打算在內。

這真是天外飛來的喜事。王達臣一面聽,一面想,只覺得有件事為難。及至聽完,在心裡盤旋的那個念頭,仍未轉定。

「好事倒真是好事,可惜來得太快了一點兒——。」

「你也是!」夏雲不等他話完便搶著說:「你不想想,她今年多大了;你還嫌太快,要她等到甚麼時候?」

「你弄錯了,我那裏是這個意思?」王達臣說:「我在想,她受苦受了這麼多年,如今當然要好好陪嫁她。可是,一時力量還夠不上。」

夏雲當然也想到過這一點,當即答說:「首飾你不必愁,太太已經預備好了;包管體面。至於床帳被褥,四季衣裳,花費到底有限;一時沒有現款,說不得只好拿新置的二十畝田,或典或賣,先處分了再說。這件事,你如果覺得不方便去說,我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王達臣原就是打的處分那二十畝田的主意,只是怕妻子捨不得,不肯開口。不想夏雲自己先說了,自是喜不勝言,當即笑道:「難得你賢惠。拿田變錢沒有甚麼不好意思的,你說、我說都不一樣。」

「哼!」夏雲撇一撇嘴:「你真是門縫裏看人,把人都瞧扁了。二十畝田算得了甚麼;你以為我是沒有開過眼的人?」

「是,是!我小看你了,是我不對。明天還是你跟仲四奶奶去說;順便還要請她做媒。」

「她是男家的媒人。女家的呢?喔,」夏雲突然想起,喜孜孜地說:「芹二爺還打算送親送到蒲州呢!」

「這可很夠面子了。」王達臣也很高興;衷心稱頌:「曹家真是厚道,一定還是要發達的。」

「提到這一層,我倒又有件事告訴你了。是繡春跟我說的,我們姑太太家的那位王爺,放了大將軍,真正威風八面,如果你有意思,可以薦你跟在王爺身邊;將來派個武官,而且官不會小。可有一件,是荒涼地方,苦得很。」

「吃苦我不怕;堂堂王爺能去,我還不能去?」王達臣脫口答了這兩句,卻又遲疑不語;瞅著夏雲似笑非笑地,無限依戀的情意。

「又做這副死相了!」夏雲似憾而喜地罵著:「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不去,可別跟人說,為了怕我沒有人照應。這種沒出息的話,千萬別出口。」

這話說到了王達臣心衷,他只是憨笑著;想了一會問說:「要去多少時候?」

「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探親望友,可以扣著日子來回。仗打贏了,自然班師還朝,還能在那裏待一輩子嗎?」

聽出妻子是鼓勵他的話,王達臣的英雄氣概便將兒女柔情壓下去了,「我去!掙副誥封來給你。」

「算了,算了。我可沒有做官太太的夢。」夏雲忽又覺得此事猶須從長計議,當即把話宕了開去:「好在不急,慢慢兒再說。眼前先辦繡春的這件大事。如今我們盤算得滿好,人家還不知道這回事呢!萬一馮大瑞沒有這個意思,豈不是一場空歡喜?」

「怎麼會!」王達臣極有把握:「不會,不會!大瑞求之不得在那裏。」

「你這麼有把握?」

「對!十足的把握。為甚麼呢?」王達臣自問自答地:「我已經聽人說了,只要妹妹一來,最殷勤的就是大瑞;倆人常在一起說笑,形跡都不大避人。所以在曹家看見妹妹那樣子,我會上心事。」

原來王達臣是疑心繡春跟馮大瑞,已有肌虜之親;江湖中人,最講究面子,如果醜聞流播,無顏見人,以致發愁失眠。夏雲對這一點,卻比她丈夫更瞭解繡春;「你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她說:「繡春最要強的人,決不會鬧這種笑話。再說,你不說大瑞有血性、重情義;他又怎麼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啊,啊,說得不錯!到底是你的見識高。」王達臣的心情越發舒坦:「這實在也是我太關心妹妹的緣故,她一直是我心裡的一塊病。」

「如今你的心病可以消了。」夏雲又說:「既然,你對你把兄弟這麼有把握,應該透句話給他,讓他自己去求仲四奶奶出面來說媒;這樣,咱們女家不是更有面子。」

「對!就是怎麼辦。走,睡去吧;這會兒正涼快!」說著,便伸手去摸夏雲的臉。

「叭噠」一聲,夏雲打開了他的手,「去你的!別跟我嚕囌。」她說:「我可累了,明兒還得起早。」

※※※

一大早起身,王達臣第一件事便是找馮大瑞;不道事不湊巧,馮大瑞已早一步出門——到三河縣去接頭一筆生意,來回一百四十里,也許這天回不來了。

王達臣是急性子,夏雲亦望此事早成定局;夫婦倆商量下來,決定先跟仲四奶奶去商量。

話該怎麼說呢?夏雲的意思,要替繡春留身份,最好旁敲側擊,讓仲四奶奶自告奮勇來做媒;但卻苦於不易措詞。王達臣卻主張有什麼說什麼;既然都是好朋友,不必加上一些飾詞,反倒顯得生分了。

夏雲想想也不錯;但還是推在馬夫人身上,說她見過馮大瑞,覺得他為人不錯,又是王達臣的結義弟兄,不如兩好併作一好。問仲四奶奶的看法如何?

仲四奶奶大為訝異,心想此事為何昨夜不談?隔了一晚,忽然有這麼一說,豈不顯得突兀了些?

王達臣與仲四奶奶很熟,由她的沉吟不答,看出她的心意,當即補充著說:「這是曹家馬夫人跟我『家裏』說的;昨晚上從四奶奶這裡走了以後,她才跟我說,難得人家有這番意思,真是再好不過。」

聽得這一番解釋,仲四奶奶方始釋然,「說老實話,我也早有這番意思。不過,」她停了一下說:「你們三姑娘的情形,我也有個耳聞;怕碰釘子,一直不敢開口,如今當然我來做這個媒;不過,大瑞是不用說,會笑得閤不攏嘴,你們家三姑娘怎麼樣呢?」

「我已經探過她的口氣。」夏雲答說:「我想,決不會讓媒人沒面子。」

仲四奶奶生長在張家灣這個水陸要衝龍蛇混雜的大碼頭;丈夫幹的又是這一行上達侯門、下通草莽的鏢行生意,因而漸漸養成了謀定後動;動必期成的想法。

為馮大瑞與繡春撮合這件事,她不但早有此心,而且盤算多時,想來想去總覺得一是繡春之心莫測;二是不知曹家的態度如何?繡春肯了,曹家不允,無可如何,但這也還有法子可想;歸根結柢,最要緊的是,繡春自己的意向,她跟夏雲的交往不多,不過已可以看出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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