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恰好曹震也剛回來;笑著問道:「你們倆到那裏去了?我問老媽子,說沒有交代;也不知道你們甚麼時候回來。你們再不來,我可又要走了。」

「你到那裏去?」錦兒問說。

「我出去吃飯啊!問周媽,說沒有預備甚麼菜——。」

「原來打算去溜一趟,馬上就回來,還來得及預備。」秋月搶著替錦兒解釋:「這會兒稍為耽誤了一下,不過弄起來也快。」

「好吧!我就不必出去了。」曹震又問:「你們到底到那裏去了?」

「到楊家去了。」錦兒向秋月使個眼色;招手將曹震喚到臥房,低聲問道:「楊家的一百兩銀子送了?」

「當然送了。送人家的喪禮,我還能開花帳?」

「不是說你開花帳;是因為我們今天到了楊家,看那神氣,彷彿有了甚麼誤會。」接著,錦兒便將楊小姐託病不出的情形,說了一遍。

「我是派人送去的,沒有說什麼呀!」

「不對!一定是說了什麼,把人家姑娘給得罪了!」錦兒又問:「你是派誰送去的;也許——。」

「啊!」曹震突然想起:「我在抽斗裏找到一個楊家姑娘的八字,心想沒有用了;不如送還人家。莫非是這上頭出了毛病?」

他的話還沒說完,錦兒已是橫眉相向;「你看你!真是個冒失鬼!」她恨恨地說:「專幹這種二百五的事。」

曹震也自覺這件事做得輕率荒唐,訕訕地說:「這樣也好,一了百了!」

「你還嘴強!把好好一件事弄壞了;看你跟太太怎麼交代?」

兩人一吵,秋月少不得耍解勸;在外面高聲笑道:「怎麼啦?大熱的天,嗓門兒使那麼大的勁,不累出一身汗?」

「你看,」錦兒衝出去說道:「我託人抄了個楊家姑娘的八字來,原打算送給太太,拿它跟芹二爺的八字合一合;後來她家出了事暫且不談了,我把八字擱在抽斗裏,那知道他見了也不問一問是怎麼回事,冒冒失失就給人家送了去。這不就等於退婚嗎?難怪楊家姑娘生氣。你看看,天下有這種沒腦子的人!」

秋月看她罵得太兇,怕曹震臉上掛不住,連連向錦兒使眼色;但曹震倒不大在乎,「好了,好了!」他說:「包在我身上,替太太找個比楊家姑娘更強的兒媳婦。」

「哼!」

錦兒剛一出聲,秋月便攔著她說:「嘚!你也別多說了,咱們該商量吃飯了吧?」

「是啊!我早就餓了。」曹震介面:「衚衕口新開了一家淮揚館子,還不錯;叫幾個菜來吃吧!我請客。」

「當然你請客!」

錦兒剛說了一句;突然一陣乾嘔,秋月驚喜地問:「怎麼?有喜信兒了?」

聽得這一句,剛轉身要走的曹震倏地回頭;雙眼睜得好大,已有掩不住的笑容,「怪不得!」他亂眨著眼:是在極力思索甚麼似地:「這一陣子老愛喝醋——。」

「去你的!」錦兒嗔道:「誰愛喝醋啦?」

秋月也想起來了,只要聽見衚衕裏有銅盞相擊,泠泠作聲,是賣酸梅湯的挑子經過,錦兒一定會喚小丫頭去買一大罐,這是信而有徵了。

於是她凝視錦兒的腹部,含笑問道:「有三個月了沒有?」

「還不知道是不是呢?」

「一定是!」秋月向曹震道賀:「恭喜,恭喜!震二爺,多年的心願,到底盼到了。不過,你可不能再惹錦姨娘不痛快;動了胎氣,可不是頑的。」

「不會、不會!」曹震樂得只是搔著頭傻笑。

錦兒略微有些窘;排揎似地說:「別老發楞了;開單子叫菜啊!」

「啊、啊!」曹震答應著轉身就走了;不一會去而復回,手裏已多了一張紙,大聲喚他的小廝。

「慢著!」錦兒問道:「我看看你叫的甚麼菜?」

曹震未及答話,秋月已目笑道:「一定有醋溜魚。」

「對了!頭一樣就是醋溜魚。」曹震一本正經地說。

他自己不覺得好笑,就更好笑了;「你啊!」錦兒忍俊不禁地:「怎麼回事?傻裏呱嘰的。你不想想,醋魚送了來都涼了,還好吃不好吃?算了,你別管了。」

於是錦兒跟秋月商量著,換了幾樣清淡的菜。館子很近,午市亦過,菜來得很快。秋月提議,應該喝點「喜酒」;曹震自然樂從。

「總算沒有白來一趟。」秋月舉杯說道:「到底帶了個喜信兒回去。」

「雪芹的事包在我身上。」曹震喝口酒說道:「我再告訴你們一個喜信兒,郡主要放大將軍了。那可是有權有勢,第一等的大差使。四老爺跟我都有辦法了!苦了這幾年,快熬出頭了!」說罷,又陶然引杯,一喝就喝了半杯。

「是啊!」秋月很關心地問:「我也隱隱約約聽說過,郡王要到西邊去帶兵打仗;這,這不會有危險吧?」

「有甚麼危險。他是去帶兵;不是去打仗。打仗另外有人。」

「誰?」

「是位額駙;也是蒙古王爺。咱們郡王只管帶兵、管調度、管糧餉人馬。」曹震有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我已經走了路子了,將來是糧臺上的差使。」

「恭喜、恭甚!」秋月再一次道賀:「恭喜震二爺陞官得子,雙喜臨門。」

「也許是個女孩兒。」錦兒介面:「別高興早了。」

「女孩兒也很好,將來說不定又是一位王妃。」秋月又說:「再說,先開花後結子;能生女孩兒,一定還會生胖小子。」

「這話極通!」曹震自斟自飲,又乾了一杯。

「你少喝一點兒!」錦兒勸誡地說:「如今有正經事幹了,成天醉醺醺地,讓王爺瞧著也不好。」

「王爺那時候領兵在前方,那裏瞧得見;再說,我只要有正經事幹,朋友要拉我去喝酒,我也有話可以推掉。」

有了些酒意,加以心境開朗;此時的曹震,興致極高,滔滔不絕地發抒他的抱負。錦兒聽得入神,自不待言;連錦兒都覺得他應該刮目相看,如今的「震二爺」倒不是以前只懂吃喝嫖賭的「震二爺」了。

「再有個毛病,你也必得改掉!」錦兒勸道:「就是那個賭字。」

「賭也是無事可做,又想不出有生發的花樣,才走上那條路的。你看,我這一陣子有正經事幹,不就少賭了嗎?」

「這一陣?」錦兒疑疑惑惑地:「我不知道你幹的甚麼正經?不就是常找內務府的人去玩兒嗎?」

「不!不!少找他們了。」

「那末是找誰呢?」

「找老王爺,不,是陪老王爺,常替老王爺辦事。」曹震又說:「外面是小王爺的天下,到底是鐵帽子王,而且正紅的時候;內裏可仍是老王爺作主,到底是一家之主,小王爺也不能不聽老爺子的。」

秋月恍然大悟,曹震是走了「內線」。不過,這條「內線」是不是有效,她亦不免懷疑,「震二爺,」她問:「我聽說王爺只聽太福晉的話;老王爺有甚麼事交代,也不過是能敷衍才敷衍的面子帳。你怎麼說內裏仍舊是老王爺作主呢?」

「我是說府裏的事。」

「府裏的事不就是家務,跟公事有甚麼相干?」

「秋月,你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我說內裏的事,不是柴米油鹽那種家常細故,凡是跟府裏有關係的公事,可以關起門來先商量的事,老王爺說話,還是很管用。」曹震接著又說:「譬如說吧,有了放大將軍的消息,自然要商量商量,那些地方應該派自己人?小王爺就說:『四舅人很靠得住,我想請他在京裏管糧臺。』老王爺就說:『老四不過當差謹慎,才具可不怎麼樣;辦事還是通聲能幹。」就這麼著,將來糧臺上少不了是我管事。」

這話聽來牽強,仔細想想也不無道理;方欲有言,曹震卻又有話了。

「再說,太福晉對我也很不錯;至少不會反對小王爺用我。不過,還是得先敷衍老王爺。」說到這裡,曹震的臉色,突然變為嚴肅:「秋月,我有一句耍緊話跟你說;也可以說請你幫忙,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這話來得突兀,秋月便看錦兒;而錦兒卻是茫然不解的神色。這一下,秋月便不能不出以慎重了。

「震二爺,你言重了。」她說:「只要我幫得上忙,沒有不效勞的。」

「你道效勞二字也言重了。其實是一家都有關係的事。雪芹還沒有當差;四老爺人太老實,有好差使他也不知道怎麼樣玩兒,就眼前來說,還要靠我,把我弄上去了,然後我來拉雪芹、拉棠村。秋月,你說我的打算錯不錯。」

「是!不錯。」

「你明白就好!總而言之一句話,等咱們的這位王爺,一放了大將軍,甚麼事都不同了。不過,在咱們這方面來說,姑太太固然要緊;姑老爺更要緊,非把老王爺敷衍好了不可。」

話說到這裡,已很明白了;曹震此刻要商量的是,如何敷衍「姑老爺」?秋月心中一動,卻不便明說,只沉著地說:「震二爺,你是怎麼敷衍他呢?咱們這位姑老爺,閒著沒事幹,成天就是在琢磨消遣的法子,要敷衍得他高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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