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四老爺到!」王府的護衛玉格,掀開棉門簾,向曹頫說一聲:「你老請進去吧,王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曹頫將捲著的袖口放了下來,垂著手進了花廳,從屏風縫隙中已可看到平郡王福彭,神采奕奕地站著等待;隨即疾行數步,轉過屏風,便待蹲身請安,不道福彭的動作比他快,雙手一伸,扶住了他的兩臂。

「別客氣,四舅!」他鬆了手,往旁邊指一指,「請坐!」

「是!」曹頫以長親的身份,不便叫「王爺」,一直是用很冠冕的稱呼:「殿下!」

「坐,坐。」

福彭這回不作客氣,自己在上首坐了下來;曹頫便坐下首,隔著花梨木的茶几問道:「殿下召喚,想是有事吩咐?」

福彭不即答言,等聽差倒了茶來;又退了出去,方始開口。

「四舅看了今天的『宮門鈔』了?」

「喔!」曹頫想說:「難得看一回。」轉念又想,這麼說,倒像是對仕途昇騰,毫不關心;有故作清高之嫌,便改了平實的語氣的回答:「還沒有。」

「我放了玉牒館總裁。」

「這,」曹頫起身,垂手說道:「恭喜殿下。」

「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使。」福彭微皺著眉說:「我打聽過了,每十年修一次玉牒,總不免鬧糾紛;也不知打那兒出來的女人,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到宗人府來喊冤,說是那個宗室,或者覺羅在外面生的。找了本主兒來,十個倒有九個不認;那一來,好,尋死覓活地鬧吧,聽說,真有身上揣了毒藥來的。」

「像這些事,不會無因而至,事先總有風聲;殿下不妨先派人查一查,不等人來鬧,先要想法子弭患於無形。」

「不錯,我也打算這麼辦。」平郡王突然問道:「四舅學過『國書』沒有?」

所謂「國書」就是滿文;曹頫學過卻不精,深怕是平郡王有關於這方面的差使派給他,力所不勝,辜負委任,因而答說:「不大會。」

「照樣寫幾個字總行吧?」

「那還能湊付。」

「好!」平郡王說:「我有點小事;可也是大事,拜託四舅。明兒一早,請四舅跟我一起上衙門。」

「是。」曹頫又說:「我在華嘉寺衚衕伺候好了。」

平郡王福彭管理鑲藍旗滿洲都統事務;都統公署在西城華嘉寺衚衕,所以曹頫如此回答。不道福彭指的不是此處;而是他絕少去的宗人府——他是宗人府的右宗正;西城正黃、正紅、鑲藍,以及他本旗鑲紅旗的宗室、覺羅,都在他的管轄之下。

這就非得到王府來會齊了一起去不可;因為曹頫不僅對宗人府不熟;甚至從未去過。

※※※

曹頫是革職的內務府員外,所以穿的是便衣;好在郡王儀從甚盛,找頂大帽子一戴,跟在平郡王身邊,誰也不曾注意到有個「廢員」被夾帶入府。

右宗正的簽押房在西跨院,北屋五間,三明兩暗;暗間帶著套房。由於事先都已說明白,曹頫跟平郡王進了西頭那間屋子,管自己鑽入套房,放下門簾,坐在北窗前,凝神靜慮,細聽動靜。

「周老爺來了。」他聽見玉格在回話。

「請!」

曹頫知道,「周老爺」單名廉,是宗人府府丞;宗人府自宗令、左右宗正以下,一直到筆帖式,不是宗室、覺羅,便是滿洲,惟一的例外是,承上啟下,總持庶務的府丞,定製為「漢缺」。

這周廉是舉人出身,大舌頭的江寧口音,曹頫聽來特感親切。

「王爺交代的名單,提調、謄錄開好了;纂修官的名單,已經催翰林院開送;大概一兩天之內,也可以送到。」

「費心,費心!」平郡王很客氣地說,「周老爺在這裡幾年了?」

「五年半。」

「那歷俸也該滿了吧?」

「是!」周廉答說,「一時沒有缺可以昇轉。」

「外官呢?」

「這,這——」周廉似乎有不知所答之勢;但突然很快地說:「這得請王爺栽培。」

「好說,好說。這趟十年一舉的大事,等功德圓滿了,我替老哥想法子。」

「多謝王爺!」接著,聽得步趨踉蹌的聲音,大概是周廉在請安道謝。

「這回開館,用人很多;照老哥看,那件事最要緊?」

「自然是慎密第一。」

「老哥明白這一點,我就很放心了。」平郡王的聲音顯然很欣慰;接著是告誡的語氣:「只要做到慎密二字;老哥外放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接著是談與玉牒無關的公事;曹頫不必關心,一面想自己的事,一面將隨身所帶的「卷袋」打了開來,取出筆墨硃硯,在靠窗的桌上擺好,坐下來調墨試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門簾響動,回身看時,平郡王親自端了一碗茶來,急忙起身;只見平郡王示意禁聲,便不敢招呼,只雙手接過茶碗,擱在桌上。

「周府丞很開竅。」平郡王壓低了聲音說。

「那是殿下開導之功。」

平郡王得意地一笑,正待發話;聽得外面有響動,急忙走了出去。接著又聽得周廉的聲音,是把平郡王要看的玉牒送來了。

其中的兩本,很快地轉到了曹頫手中。他還是第一次瞻仰作為皇室家譜的玉牒,黃綾封面;紅綾包角,一翻開來朱墨燦然——現存用朱;已歿施墨。第一本是康熙五十六年所修;當今皇帝,在那時還是雍親王;爵名之下有兩個小字:「五子」;曹頫只看「第四子」,名為「弘曆」,記載的出生年月及生母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媵妾李氏,內務府護軍營馬兵李奎之女所出。」

第二本是雍正元年所修,弘曆的身份已變為「皇四子」;他的生母李氏,被稱為「熱河行宮女子」。曹頫的任務,便是來改變弘曆的生母的身份。

這得整頁抽換。他取一張印著朱紅格的空白玉牒,仔細比對了紙色黃白;又仔細調好了墨色濃淡,然後用正楷從頭寫起。寫到「皇四子弘曆」,在出生年月日下,改為「熹妃鈕祜祿氏,四品典儀凌柱之女所出。」

先寫漢文,後寫滿文,寫完校對無誤;然後取出剪子、釘錐、大針與黯舊的黃絲線,小心地拆開原本,將新改的一頁替換進去,依照原樣裝釘。另一本如法炮製;一切妥當,收拾殘局,大功告成,日色已經近午了。

平郡王是早就悄悄在他身後坐等了;此時接過那兩本玉牒,前後左右仔細檢點了一遍,滿意地笑道:「周府丞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此!」

「如果!」曹頫低聲問道:「如果他發現了呢?」

平郡王沉吟著不作聲;好久,才點點頭說:「四舅你提醒了我。等他發現了,如果先來問我,自然沒事;就怕他私底下查問,一張揚出去,所關不細。還是我先告訴他吧,不過不必在今天。」

於是平郡王復召周廉,將玉牒交還,道是一時看不完,改日再看。

「王爺,」周廉試探著說:「帶回府裏,慢慢兒看好了。」

「不!」平郡王的聲音很堅定:「在這裡看玉牒,是我分內的權限;帶回去看,豈不是『大不敬』!」

「大不敬」是滅族的罪名,周廉不由得一哆嗦;急忙應聲:「是!是!玉牒是何等尊貴的文獻!理當敬謹處理。」

看他這惶恐的神情,平郡王有把握了;當即微笑說道:「你知道就好。」

說完起身,廊下伺候的護衛——包括王府編制中應有的太監,傳呼「提轎」。一時收衣包的收衣包;理什物的理什物,而曹頫就在這亂轟轟的當兒,悄然而出;神不知、鬼不覺地又讓平郡王「夾帶」出去了。

※※※

第二天,平郡王又到了宗人府;首先注意的就是周廉的神態。冷靜觀察,一無異狀,便吩咐再拿玉牒來看。

「喔,」平郡王等周廉親自捧了玉牒來,卻又說道:「我還得看看底冊。」

「是!」

等周廉又親自去捧了底冊來時,平郡王已將玉牒翻到抽換的那一頁,攤了開來在坐等了。底冊一到,不取紅面的「覺羅」;只取黃面的「宗室」;黃面底冊之中,又只取康熙五十年的那一本;很快地翻了幾頁,倏然停手,定睛細看。

看的是有關皇四子弘曆的記載;記載是連續的,第一行寫的是「雍親王第四子,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生於熱河行宮草房,生母係內務府女子李氏;收生穩婆不詳。」

第二行寫的是:「康熙五十七年八月初十日奉上諭:雍親王第四子著命名為弘曆;准入玉牒。」

第三行寫的是:「同日奉上諭:雍親王第四子弘曆,准由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收養。」

第四行寫的是:「雍正二年三月廿五日,莊親王口傳上諭:皇四子弘曆生母寫為熹妃鈕祜祿氏。」

第五行寫的是:「雍正十一年正月十八上諭:皇四子弘曆封為寶親王。」這一行墨瀋猶新;因為只是一個月以前的事。

平郡王拿右手食指指著看的;一旁侍立的周廉,不由得有些嘀咕,不知道他何以有此認真的神情?回想了一下,在他任內,任何記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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