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杭州城內,分為三部分,通稱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與輿圖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張家在下城,所以取道東北第二門的慶春門。

但北面正是長毛潰退之處,情勢混亂險惡;越走近了,人馬越多,追奔逐北,殺聲連天。小張雖然穿著號衣,犯不著捲入漩渦;倘或一入大隊,身不由主地跟著去殺長毛,豈不誤了大事?

因而當機立斷,寧願多走些路,也要避開。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進正東的清泰門。果然這裡比較安靜;長毛已經肅清,守衛的士兵正在架拒馬。城門洞中有好些難民在觀望,不知他們是想逃出城去,還是剛由城外逃進城,暫時被扣在那裏等待發落?小張無暇細思,只提著刀,往裏直闖。

「站住!」有個軍官大聲喝止,「你怎麼一個人?你是那一營的?」

冒充軍人,就怕盤問;真叫「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小張心想,官軍是自己人,不會講不通道理,以說實話為妙。

於是,他將刀一丟,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來見蔣大人的。」

「那位蔣大人?」

「還有那位?自然是我們浙江的藩臺,你們湖南的蔣大人。」

就因為「你們湖南」這四個字說得好;加上小張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話,那軍官相信他不會是來路不明的奸細,口氣也就不同了。「你要見蔣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們杭州朱道臺,朱大器的差遣,要見蔣大人有緊要公事回稟。」小張索性說兩句唬人的話,「蔣大人跟我很好,稱我『老弟』;為啥呢?我替蔣大人立過功勞。總爺,你如果不相信,領我去見了蔣大人就知道了。」

那軍官聽他這幾句話,將信將疑;不過,此人雖在行伍頗明事理,料想他此時出現,必有來頭,所說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宜其無。

於是他益發客氣了,「你貴姓?」他問:「怎麼穿這一身衣服?」

「敝姓張。」小張舉起腳,指著濕漉漉的襪套說,「我跟朱道臺在江心裡的船上,我是游水過來的,濕衣服不能不換;萬不得已,剝了陣亡弟兄的一套號衣。」

「原來是這樣!你請裏頭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報。」那軍官說道,「此刻亂得不成樣子;蔣大人在那裏,實在不知道。去打聽怕要好些功夫。」

「這倒麻煩了。」小張略一沉吟,「總爺,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說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個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儘管回家看了再來;不過,一路上你自己要當心。」

小張輕易過了一關。然而這不過是步步荊棘的開始,一路上人喊馬嘶,有的往來馳逐,有的敲門拍戶、有的橫刀斷路,也有的茫然四顧,是累極了急於想找一處地方休息的樣子。小張也是既驚且累,又渴又饑,加以腦中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景象;以致無法冷靜的思考,半昏瞀地不辨南北東西,只往比較好走的地方直衝。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撫衙門了;小張突然警覺,走錯了路。由東往西,本該折而往北,穿過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經過南宋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是背道向南了。

於是小張立即轉身,走不多遠,看見一塊招牌,三個字:「範鐵筆」,便又改了主意。這個範鐵筆,小張叫他「老范」;他可以說是辛酉失陷以來,杭州城內唯一未遭劫的一家。因為長毛一進城,要刻許多印信,抓了老范去當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為長毛所賞識。要給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飽,長毛便撥了十份口糧給他,按月支領,全家不饑。小張心想,老范消息靈通,大可先跟他打聽一番。

心裡轉著念頭,手已拍到門上;拍了好半天,才見排門上的一扇小門拉開,門內正是老范。「小張,是你!」老范問道:「幾個月不見,你『吃糧』了?」

「不是,不是!」小張說道,「你快開門,讓我進去再說。」

排門開了一縫,小張擠身而入;老范領著他到後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腳:「你是特為來看我?有啥話說?」

「不是,我是路過。老范,我問你,你曉得我家裏怎麼樣?」

「我不曉得。想來總平安吧!」老范答說,「我還是半個月前,遇見過你家老太爺;他氣色不大好,不過精神倒還健旺。」

「我正是打聽我們『老的』。聽說不久以前,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們『老的』在內,有這話沒有?」

「抓人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爺不在其內。」

一聽這話,小張有著從未有過的快慰;但消息還不夠確實,便再追問一切:「不是說有個『張秀才』嗎?」

「杭州城裏,姓張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爺一個。」老范搖著頭說,「那個張秀才,一定是張昆甫;決不是你家老太爺。」

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張人逢喜事精神爽,隨即又問:「你曉不曉得,蔣藩臺有沒有進城?在那裏打公館?」

「不曉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蔣藩臺進了城,打公館不是打在小營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這話初聽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說的小營巷,是指「聽王」陳炳文的公館,三元坊​​是指「比王」錢貴仁的公館。蔣益灃領兵進城,佔領這兩處「王府」,自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陳炳文的「聽王府」,佔地極廣,規模極大,蘊藏也極富,蔣益灃應該不會輕易放過。然則何以老范反認為蔣益灃的公館,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陳炳文逃走了——半夜裏出武林門,一定是往湖州這一路逃;搜括來的金銀珠寶,當然一起帶走。」老范回答他的疑問說:「錢貴仁呢?老早就跟陳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獻城歸順,你所說的,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錢貴仁有聯絡的。今天一大早,官軍破城,錢貴仁帶了他的部下投降;蔣藩臺如果已經進城,他當然要巴結差使,請蔣藩臺住在他府裏。」

「言之有理。」小張很高興地說,「三元坊離此不遠,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那個?蔣藩臺?你在他那裏當差?」

「不是在他那裏當差,我幫過他的忙。」小張得意洋洋地,「現在還要幫他一個大忙。」

老范聽到這裡,雙眼一張,定睛注視,彷彿驚愕不信;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張,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艷稱的「連中三元」。杭州出過一個「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璽,順治九年鄉、會、殿三試,都是第一,授職福建提督;後來調任天津總兵,六十歲告老還鄉,正當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壽終。

不過,「三元坊」卻與王玉璽無關;「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錢。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輅,他是浙江淳安人;連中三元以後,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揚。挑定的地點,是商輅鄉試所住之處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簡稱三元坊。

老范陪著小張,從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發現香煙彌漫,走近了才發現大街兩旁,夾道持香跪在那裏的長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麼回事?」小張詫異地站住腳。

「自然是迎接大官兒。」老范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蔣藩臺?我們等一等看。」

於是,兩人躲在人家屋簾下看熱鬧。約莫一頓飯的功夫,聽得人聲喧闐,馬蹄雜沓;跪在地上的長毛,臉上都顯得很緊張。小張踮起腳望了一下,欣然色喜,「來了,來了!」他說,「不錯,是蔣藩臺。」

蔣益灃穿著御賜的黃馬褂;在一隊帶刀掮槍的正兵簇湧之下,緩緩行來,顯得極其從容;與跪地乞降的長毛,命運未卜,面現死色,恰是一個顯明的對比。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顯得更加刺眼;小張認得他就是錢貴仁,此時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臉色亦特別難看,灰不灰,青不青,泛著一雙死魚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語:「比死人多一口氣。」

小張是從心底卑視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義歸順,自是好事;不然,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這樣跪地乞饒,膽小怕死,當初又何必去做什麼長毛!

這樣想著,便連正眼都不肯去看錢貴仁;視線只繚繞著蔣益灃左右。他亦是個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個胖子,神態有天淵之別,左顧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張一樣,不拿正眼去看錢貴仁,卻看到了小張;微微一楞,隨即用馬鞭子作勢招呼身旁衛士,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只見他左手往小張這面指了一下。

這一下連老范都察覺了,「小張,來了!」他沉靜而滿意地說,「你沒有吹牛,你認得蔣藩臺。」

「蔣藩臺認得我!」

「這話也不錯。」老范低聲說道,「是來跟你搭話了;你可別甩掉我。」

小張當然理會得他的用意,是因為他曾為長毛幹過緊要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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