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夜幾乎談了個通宵。各人該做的事,雖未曾一條一條列出來,但大致都有了定規;亦可以說各人盡其所長,自告奮勇將該辦之事,一項一項都認了去。第二天開始,各人歸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專船到嘉興去迎接孫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門」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接風宴罷,松江老大先說:「老大!明天晚上,我們小叔叔專誠請你。你把辰光空出來,不要答應人家的約會。」

「這,」孫祥太問道:「『專誠』兩個字不敢當。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來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從身上掏出一個帖子來雙手遞了過去,「孫老大,你一定請賞光!」

帖子是全帖。禮數如此隆重,定有所謂;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輕鬆的事。但江湖上講究的是「閒話一句」,即今明知是「鴻門宴」。亦無退縮之理。所以孫祥太反倒不作謙詞了:「朱先生賞臉,我不能不識抬舉,準到!」

「好極。」朱大器又說,「我的意思是誠懇的;不過也不是虛客套。特地借老孫府上擺桌飯;為的是請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說句好朋友托熟的話,我雖沒有蒙『祖師爺慈悲』過;其實家門的興衰,我跟兩位老哥一樣關心。」

「這倒是真話。」小張介面說道:「門檻內外都是一樣的;只要講義氣,做事不違背祖師爺的道理,哪怕沒有『慈悲』過,照我想來,祖師爺一定也會點頭的。」

「是啊!」孫祥太感慨又生,「做人憑心!心不好,哪怕上過香、磕過頭、當著祖師爺立過誓,一點用都沒有。」

這話當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說下去諸多不便;因而劉不才將話扯了開去。追憶前一兩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頗多可談;而官軍畢竟打得還好,東南半壁,恢復舊觀,只是指顧間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談到彼此協力,重整家園,做一番事業的計劃。這樣越談越起勁,也越談越投機。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樂,不知不覺又談了個通宵。

孫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馬,見天色將曙,便索性不睡;說是一個人要出棧房去走走。

為了盡地主之誼,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張與他住一家客棧,起居更當相共,而孫祥太一概辭謝,意思相當堅決。最後又說,是有事要辦;要去看一個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強,各自歸去睡覺。

只有小張不大放心,「老孫,上海只怕你還沒有我熟。這一兩年夷場上格外發達,新闢了好些路,繞來繞去,越發難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睏。」

「不必,不必!我一個人去。」

「要嘛,關照棧房裏替你喊一乘轎子。」小張問道,「你的朋友在那裏?」

「在——」孫祥太答道,「我曉得地方。你不必費心了。」

是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要多說,就是自討沒趣了,小張只好聽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間,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孫祥太的行動,似太突兀。這麼早不是看朋友的時候;他這個朋友姓甚名誰,住在那裏?又何必如此諱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啟人猜疑。

「嗐!」小張失笑了,事不關己,何苦放著好好的覺不睡,去花這種不相干的心思?這樣一想,立刻便能丟開一切,翻個身恬然入夢。

睡了不知多少時候,朦朦朧朧聽得有人在喊;睜眼一看,是劉不才掀著帳門站在床前。

「小張,快起來!」

聲音中帶關驚惶,再定神看他的臉色,亦復如是。小張的心一懍,睡意全消;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地來,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趕快走!」劉不才說道,「孫老大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地方;約好了人,要『做掉』他。」

「這——」小張結結巴巴地說,「這是為啥?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點不假!」小張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我去通知他。不過怎麼說法;你要告訴我。」

劉不才也不知該怎麼說法,只能將消息來源告訴他:「是朱姑奶奶來跟我說的。朱姑奶奶是那裏來的消息?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想來你也曉得,消息是從那裏來的。」

小張一面扣衣服鈕子,一面答道:「這不用說,是松江老大告訴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孫約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來源如此。不過我不明白,事情過去了這麼久,香堂也開過了;為啥老孫氣還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曉得了;現在也沒有功夫細談。事機急迫,你趕緊去吧!」

「當然。」小張索性坐了下來,緊皺眉頭,是用心思索的樣子:「劉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話有個說法,我們在路上商量。」

「一時也沒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蘭那裏落腳好了。第二步該怎麼走法?到了那裏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這麼辦。」

於是小張匆匆漱洗,與劉不才出了客棧;兩乘轎子飛快地直奔大豐。下轎一看,便覺從夥計到小徒弟,神色都有異狀,兩人對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說話要謹慎。

「敝姓劉。」劉不才先開口,「是朱道臺派我來的;有筆生意是跟寶號姓李的朋友接的頭。請問,他在那裏。」

「啊,啊!」帳台上走下來一個人,長袍馬褂,像是大豐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劉老爺請裡面坐。」

引入後進客堂,小徒弟遞過茶煙;那人告個罪轉到後面。過了好半天,只見出來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面如銀盆,眉髮如漆,別有一種令人目眩的顏色;不用說,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劉老爺?」她問。

「我就是。」劉不才點點頭。

「這是我們老闆娘。」管事的說,「朱道臺作成大豐的生意,是我們老闆娘親自談的。」

「是的。」粉面虎介面:「劉老爺有話,儘管跟我說。」

「好,好!我先引見這位,」劉不才手一指,「這位好朋友姓張;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要好弟兄。這筆米生意,他是原經手。」

「原來是小張少爺!」粉面虎微蹙的雙眉,頓時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麼,我說實話;而且還要請小張少爺費心打聽。小毛出事了!」

劉、張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懸了起來。劉不才比較沉著,一面以手向小張示意,稍安毋躁;一面問道:「出了什麼事?」

「十點多鐘,小毛喫茶回來!走到弄堂口,遇見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拿他軋住,推在一輛馬車裏,往西面去了。至今沒有消息。不知道到底為了啥?」

「有這樣的事!」小張看一看劉不才說:「等我們去打聽打聽!」

「慢來!」劉不才說,「這好像是綁票!老闆娘,你有沒有報巡捕房?」

「沒有。」

「為啥?」

「因為小毛沒有喊。只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倒像彼此熟識似地;所以我暫且不報捕房。」

劉不才和小張都暗中心許,粉面虎畢竟還有些見識,處置得宜。就眼前來說,李小毛固然存亡未卜;而一報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說不定連屍首也無覓處——不是如此毀屍滅跡,孫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過,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劉不才只問小張:「你們是老朋友,曉不曉得李老弟跟啥人結了怨容?總要尋出一個頭緒來,才好下手。不然,上海這麼大,人這麼多,那裏去瞎摸?」

小張會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詞;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因而也裝模作樣地皺眉苦思,想了一會才說:「我只曉得小毛從前『在幫』;現在好像不是了。他們幫裏的人,我倒認識幾個:只有先找他們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連連點頭,「能托幫裏的人幫忙打聽,一定會有結果。我們就是一時找不到這樣的人;小張少爺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沒有。請多費心!」

這是個很大的麻煩。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經死在孫祥太手裏,就可能連那一萬石米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麼才能將他救出來?劉、張二人一出大豐,先就在路邊商議,決定分頭行事。劉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聽消息;小張回客棧看孫祥太,見機行事。倘或孫祥太不在,便到孫家會齊,商量下一個步驟。

說定了各奔東西。小張回到客棧,直奔孫祥太所住的房間,遠遠就聽得鼾聲如雷;問起茶房,方知是中午回來的。一回來就睡,鼾聲至今不曾息過。

這倒有些莫測高深了——小張心裡在想,剛剛殺過了人,心情難免不寧,不能這樣恬然入夢。不過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尋常,或者因為宿恨已消、心無牽罣,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來想去​​,無從判斷究竟。也不能將孫祥太喚醒了,問個明白。既然如此,逗留無益;小張毫不遲疑地趕到孫家,進門一看,孫子卿夫婦、劉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見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問。

「打聽消息去了。」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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