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朱大器回杭州要找的幫手,最主要的還不是孫子卿,而是松江老大。

「五哥,」他私下問道,「你看局勢怎麼樣?嘉興這方面,你的情形也很熟,有沒有什麼消息?」

「嘉興當然守不住了。我看頂多一個月,一定可以克復。」

「杭州呢?」

「杭州的情形我不清楚。不過,這條水路我是熟的。海寧、桐鄉一收復;雙橋、烏鎮在官軍手裏,嘉興跟杭州的聯絡就斷了。杭州的長毛靠嘉興接濟,糧道一斷,杭州當然有變化。照我看,也不過個把月,就有好消息。」

「是的,我也這樣看。五哥,」朱大器說,「凡事就講究個『味道』;我想,杭州一克復,別人未到,我要先到。」

「你說的別人是什麼人?」

「是浙江的官,散在各處的;杭州一克復,大家當然要回去稟到,聽左制軍分派職司。我要搶個先。」

「那也容易,你早點動身;等在杭州附近好了。」

「是的。我想等在錢塘江江面;五哥,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趟?」

「小叔叔吩咐,我自然遵命。」尤五問道:「你是不是仍舊想用沙船?」

「運河還不通,走海道,自然仍舊用沙船。」

「好的。我跟郁家去借一隻。」

「一隻不夠,總要好幾十隻;我要帶東西去。」朱大器說,「不然就沒有意思了!」

接著,朱大器拿出來一張單子,開列著要帶到杭州的物資。

單子長長一張,不過最要緊,也最麻煩的是,要辦一萬石白米;這就是要用好幾十隻沙船的道理。

「乖乖,一萬石白米!那就只有托『粉面虎』想法子了。」

「『粉面虎』」?朱大器問:「是什麼人?倒沒有聽說過。」

「是大豐的老闆娘。」

這一說,朱大器知道了。大豐是上海上第一家大米行,老闆娘實在是老闆;快四十歲的一個寡婦,生得一張銀盆大臉;做生意精明無比,因而才有這麼一個外號。

「原來是大豐的老闆娘。」朱大器說,「老虎我倒不怕;大不了價錢上吃虧點好了。我托老孫去問問價看。」

孫子卿的回話,令人沮喪,粉面虎一口回絕,說連一千石都沒有,根本不肯開價。但他另外打聽到一個消息,卻頗為離奇,說粉面虎有一個面首,就是李小毛。

「李小毛?」朱大器詫異地,「是孫祥太的徒弟李小毛?」

「一點不錯。」

「他不是青幫開香堂活埋了嗎?」

「那是騙騙孫祥太的。」孫子卿說,「兵荒馬亂的辰光,『十大幫規』不免要打折扣;孫祥太的面子圓過了,也就是了。」

「不必談這些了。」朱姑奶奶插進來說,「要談兩件事,第一、大豐有沒有米;第二、李小毛在粉面虎面前,吃不吃價?」

「當然有米;李小毛也當然說得動話。不然,我何必提他?」

「那好!我們來想想看,托個什麼人?」

「七姊,」朱大器問「托小張行不行?」

「小張怎麼行?當初禍從那裏起,李小毛還不明白?他恐怕恨死小張了。」

「這個有點傷腦筋了。門檻裏的,只怕沒有人肯跟李小毛打交道,門檻外頭的,我就想不起該托誰?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有我自己出面。不管怎麼樣,這總是筆生意。」

「小叔叔自己出面不大好,以你的身份,碰個釘子,面子上下不來。」朱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我看不如請老張去談。」

老張是指張胖子。由朱姑奶奶這個建議,朱大器觸機而省悟,決定了下手的辦法,托張胖子是對的,不過先要打聽一下,大豐跟那個錢莊有往來?用「同行」的交情,轉託情商;方有成功之望。

※※※

「大豐往來的錢莊,一共三家;來往得最久的是聚源。」張胖子向朱大器報告奔走的結果,「聚源的檔手朱德貴,我很熟的;已經跟他談過,他說他可以去談,恐怕沒有啥希望。」

「他怎麼知道?」朱大器說,「是不是要啥好處?他如果談得成功,生意算是他介紹的,我提一個九七回扣給他。」

「這筆生意不小,總要六萬銀子;三厘回扣也有一千八百兩,數目不算少了。既然如此,何必白挑朱德貴?倒不如直接跟李小毛下手。」

「說得有道理!」朱大器看出張胖子的心思,很漂亮地說:「老張,橋歸橋,路歸路,你替我去談這樁生意,與錢莊無關;我另外有好處到你身上,這樣,談好了,我另外多付五釐;賺多賺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這不好意思吧?」張胖子笑嘻嘻地說。

「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沒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趕緊吧!」

張胖子自然很起勁,當時就去托朱德貴。託他介紹李小毛相識。朱德貴亦是極精明的人,一聽口風已變,原來托自己去談這筆交易,如果成功,買賣雙方均有傭金可拿;現在變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紹李小毛,讓雙方直接相談,就什麼好處都沒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滿口應承;其實並未進行。等老張來探問消息時,推說李小毛太忙,不容易找到。這樣三天過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蹺,張胖子怕是心餘力絀;還是自己另想辦法為妙。

這一次是找劉不才想辦法;恰好小張也到了上海,兩個人聚攏來一談,小張的見解很高明,「李小毛是個色鬼,現在手頭鬆了,決不肯安分。」他說,「不過他也不敢公然吃花酒;怕大豐的老闆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戶頭;最好先能打聽明白。」

「打聽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聽話?」

劉不才說完,與小張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當時便相偕到盆湯弄的暢園去「孵混堂」,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號「包打聽」的一個「小腳色」;劉不才請他敲背、扦腳、「全套花樣」完了,邀到鴻運樓,吃得酒醉飯飽,方始開口,託他去打聽,李小毛有沒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著打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李小毛搭上個女說書的朱素蘭,難解難​​分,快要『借小房子』了。」

「這倒巧了!」小張笑道,「一問就問著。」

「不然怎麼叫『包打聽』?」劉不才問道:「朱素蘭住在那裏?要託人問一問。」

「何必託人?」小​​張到上海雖來得不多幾次,尋花問柳的門徑已經很精通了,「我請你們吃花酒;叫朱素蘭的條子;當面問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劉不才很高興地站起身來:「小包,走!」

於是小張在西畫錦裏桐月樓飛箋召客,又約了三個朋友來,擺了一檯酒;當然也都叫了條子,劉不才叫的就是朱素蘭。

約莫一點鐘的功夫,門簾掀處,一個大腳娘姨抱著一把三弦進門;這是朱素蘭已到的先聲。劉不才和小張不約而同地注視,只見跟在娘姨身後的朱素蘭,長身玉面,薄施脂粉,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倒不像風塵中人。

「那位劉老爺?」娘姨問道。

「喏!」小張手一指。

「劉老爺!」

朱素蘭淡淡地招呼了一聲,退後兩步;桐月樓的「相幫」便端一張椅子她坐——這是女說書應召的規矩,不陪席、不敬煙、更不侑酒,號稱「賣嘴不賣身」;一切應酬,都是娘姨代勞。

那娘姨雖是大腳,倒生得楚楚有致,頗有風韻。她將三弦交了給朱素蘭,騰出手來探懷取出一扣「書折」,遞到席上,含笑說道:「請各位老爺點吧!」

「素蘭的拿手是『三笑』,來一段『追舟』吧!」有個客人說。

朱素蘭不作聲,調一調弦子,自彈自唱。她學的是「俞調」,柔婉靜細,唱得很不壞。但臉上過分矜持莊重,情韻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畫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嬌憨可喜,聽來就覺得乏味了。

唱完這一段,娘姨又請點曲,卻沒有人再開口;劉不才覺得應該捧場,便又點了一支開篇。朱素蘭唱完,將三弦遞了給娘姨,隨即站起身來,說一聲:「獻醜!」然後轉過臉去,拿手絹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你們『先生』住在那裏?」劉不才問——「先生」是女說書的專稱。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們那裏請一桌客。行不行?」

「怎麼說行不行?請都請不到。」那娘姨問道,「一共幾位客人?」

「喏,都在這裡。」劉不才指著席面說了這一句,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順姐。」

「順姐,你們那裏的廚子,手藝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館子,客人吃過的都說菜蠻精緻的。」

「精緻就好。來,來,順姐,我們商量開菜單。」劉不才告個罪,離開席面,拿小張的相好桐月老四的妝台,權當書桌。不過捏筆在手,另有用處;他已經盤算好了趁這個機會要打李小毛的主意。

「順姐,」他說,「我還有位客要請,姓李,大豐米行的。」

「原來劉老爺跟李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