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劉不才是下午到的;因為蔡元吉視察防務去了,直到傍晚才見面。蔡元吉作為主人的禮貌很周到;在陳家花園的正廳設宴款待劉不才。這座廳叫做「環碧堂」,是高宗當年駐蹕之地,堂內還供奉著兩方藍地泥金的匾額,都是御書,一方題的是「水竹延青」;一方題的是「怡情梅竹」。

儘管主人殷勤,劉不才卻有食不下嚥的模樣;這一大半是做作,要讓蔡元吉發覺他憂心忡忡,為他要說的話,做個伏筆。

蔡元吉也很為難,所以對該談的事,遲遲不發。客套既畢,寒暄的閒話也說光了;圖窮而匕首見,終於不能不談正題。

「蔡爺,一切都說好了。左制軍不但要請你帶兵;而且要催你趕快出兵立功。杭州的『聽王』已經準備獻城——」

「他!」蔡元吉急急問道:「真有這話?」

「我如果騙你,天誅地滅,死在海寧。」劉不才故意做出急不擇言的神氣,「是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去接頭的。先跟蘇州接頭;李中丞把他送到左制軍那裏。我所曉得的情形,只有這一點;不過,看樣子,杭州的局面很快就有大變化。蔡爺,你不可自誤;自誤誤人,我可要慘了。」

「怎麼?」

「我這趟去看到、聽到,好些機密在我肚子裏,譬如官軍布防的虛實之類。所以蔣藩司不免有小人之心;怕我是做你這裡的奸細;他也不大相信你真肯歸順。拿我的家眷看管了;如果三天以內沒有動靜,舍下一家大小要在監獄裡過年了。蔡爺,我聽說你的意思要緩一緩;這話不是真的吧?」

蔡元吉不作聲。好久,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陳大桂!陳大桂真的去接過頭了?」

「我剛才罰過咒了。你如果不信,只有一個辦法。」劉不才容顏慘淡地說:「拿我殺掉!屍首請王都司帶回去。這樣不但為了救我一家老小;也讓蔣藩司曉得,我不是做什麼奸細。蔡爺,我說我心裡的話,生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對國家、對朋友,我都是一個『忠』字。」

「言重、言重!」蔡元吉肅然起敬地說,「事情好商量。」

於是蔡元吉告個罪,起身離席。劉、王二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偌大一座環碧堂,竟顯得陰森可怖。劉不才吃力地透了一口氣問:「你看如何?」

「大概是跟他大舅子商量去了。」

「他大舅子是幹什麼的?」

「自然也是他們的將官。」王錫馴低聲答道,「聽說蔡家事無巨細,他都要過問。蔡元吉很畏憚他。」

「這樣看起來,先要將此人收服。」劉不才問:「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一面。為人很深沉的樣子。」

「深沉就好辦。」劉不才有了信心,「深沉的人,利害關係看得透,講得明白;就怕剛愎自用,蠻不講理。」

「那,那就不妨說明了,請一起來談。」

劉不才同意他的辦法,趁這等待的片刻,要作個準備。一眼瞥見廊上有個俊俏小廝,心中一動,猜想就是王錫馴所說的那個已為他收買了的,蔡元吉的小馬弁,一問果然,便將他找了來,有幾句話要問。

先是和顏悅色的閒談,問他的姓名、年歲、籍貫。那小馬弁叫貴福,自道是蘇州人;七歲的時候,隨家人逃難失散,為蔡元吉所收容,至今八年了。

「你們『王爺』待你好不好?」劉不才問。

「當然好。」

「『王爺』的夫人呢?」

貴福搖搖頭不答;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劉不才看他那模樣,心中明白;貴福必是蔡元吉的孌童,與蔡元吉的妻子等於「情敵」,相處得自然不會融洽。

這樣一想,便從腰上解下一柄小刀來,遞了給貴福,「來,初次見面,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這把刀你留著玩。」劉不才說,「將來我要邀你們『王爺』到上海夷場上去好好逛一逛;那時候再送幾樣新奇有趣的洋貨給你。」

貴福童心猶在,接過那柄雕鏤極精的牙柄小刀,愛不忍釋,笑嘻嘻地不住道謝。

「我倒問你句話,你家的那位大舅老爺,聽說脾氣很好,是不是?」

「好?」貴福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撇撇嘴說:「不曉得好在那裏?」

「怎麼呢?」

「從來沒有看他笑過。除非——」貴福雙手一比,「除非看見大元寶。」

原來貪財!劉不才已心裡有數了。「還有呢?」他覺得無須繞彎子說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還喜歡什麼?」

「多得很!喜歡女人、喜歡賭——賭品最壞;沒人喜歡跟他賭。」

聽這一說,劉不才更有把握,看看蔡元吉去的時間不少,怕他回來發現貴福在此,心生懷疑,反為不妙;便點點頭說:「好了。我就問你這兩句話。你請吧!」接著,又在荷包裏掏出一枚由大內所傳出來的金錢,塞到貴福手裏,作為額外的犒賞。

其實是過慮了。劉不才等了好久,才見蔡元吉回席,後面跟著一個人,瘦而長,臉上稜稜見骨;一雙眼睛似乎黯淡無光,但瞞不過這幾年閱歷江湖,經過大風大浪,見過三教九流的劉不才,他那一雙眼睛是有意掩飾光芒。凡是善於「裝羊吃象」的人,都有那麼一雙眼睛。

最使劉不才觸目的是他那一身裝束,一件舊寧綢的皮袍,油光閃亮,真像所謂「敝裘」;然而「敝」在面上,骨子裏一點不敝,捲起的袖口,雪白的毛片,蓬蓬鬆松,聳得老高,是件極珍貴的白狐皮袍;襯著大拇指上一隻碧綠的斑指,越顯得奪目。

那隻套著斑指的大拇指,薰得黃中帶黑,再看食指、中指亦​​是如此。劉不才明白了,貴福還少說了此人的一樣愛好;他是鴉片大癮,那幾隻手指就是讓鴉片煙薰黃了。

「我來引見。」蔡元吉指著那人說,「是我內兄,姓楊,行二。」然後又道了劉不才的姓名。

「啊,楊二哥!」劉不才搶著套交情,一揖到地,「我早就聽說楊二哥了;今天真是幸會。」

楊二也拱手還揖。跟王錫馴是第二次見,無須寒暄客套;只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然後坐下首作陪。

幾句門面話說過,楊二問道:「我們要請教,劉爺是在那裏,聽說過我?」

「在上海。」劉不才胡謅著,「在上海就聽說,『聽王』那裏第一大將是蔡爺;蔡爺又全靠楊二哥輔保。」

真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楊二聽他這話,那張「面無四兩肉」的驢臉,立刻就有了喜色,「不敢,不敢!」他說,「只怕是誤傳。」

這一態度,就讓劉不才完全將他看透了。他不是什麼忠心耿耿,只知道「天王」的長毛;對官軍並沒有什麼難解的敵視。然則,反對蔡元吉歸順,亦只是未饜所欲,有意刁難而已。

轉念到此,劉不才越有把握,態度也輕鬆了,飲酒吃肉,談笑風生,與先前那種沉重的臉色相比,判若兩人。

蔡元吉自不免詫異,而他的困惑,只要一顯現出來,劉不才立刻就明白了,「蔡爺,你覺得奇怪,是不是!」劉不才說:「我一條性命撿回來了,怎麼不開心?」

「這話,」蔡元吉問:「是怎麼說?」

「有楊二哥出面來,事情一定可以談成功;我就不會好心不落個好報,豈不該高興,」

「這位,」楊二指著劉不才問,「說的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剛才不是跟你談了嘛,人家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

「是的。」劉不才說,「我到了這裡,才知道人家猜得有道理;我倒好像太相信了朋友了。這些話不必去說他;在楊二哥面前,說了就不夠意思了。」

這些語意曖昧,不知所云的話,沒有一個能聽得懂;楊二隻猜出一點意思,劉不才很看重自己,而且很願意交朋友。同時他也覺得劉不才是個世故熟透的外場人物;這個人可以交,然而要些本事,一無長處的庸才,他是看不上眼的。

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楊二便處處要逞強顯能了,口講指劃,從淮軍的程學啟,批評到已死的譚紹洸和長毛中公認的悍將陳炳文,說得他們一無是處。只是對李秀成卻還保持相當的敬意。

他的話當然也有些見解在內。然而真如上海夷場上所說的「開口洋盤閉口相」;話一多了,底蘊盡露,肚子裏有些什麼貨色,都讓劉不才掂出斤兩來了。

席間都是些閒話,王錫馴急在心裡,一言不發;反倒是蔡元吉忍不住了,「談談『那面』吧!」他特意提一個頭,希望言歸正傳。

「不忙,不忙。」劉不才看準了才二十六歲的蔡元吉為人老實,因而喧賓奪主地自作主張;「回頭我跟楊二哥靠煙盤的時候,細細斟酌。」

於是酒醉飯飽,「開燈」談心;楊二等十六筒鴉片煙抽過,精神十足,抱著把乾隆窯五彩的小茶壺開始談到正事。

「劉兄,你行幾?」

「行三。」

「那就是劉三哥。」稱呼一改,更顯親熱;劉不才身子往上縮一縮,弓起了背,將頭靠得極近,聽楊二低聲說道,「彼此一見如故,我倒要請教;劉三哥,你這樣子熱心,貪圖的啥?」

「做生意啊!」劉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