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淮軍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預料的,「強龍」與「地頭蛇」之間,不甚融洽。不過李鴻章的「大將」程學啟,卻跟朱大器、孫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為孫子卿的學生蕭家驥跟程學啟是舊識,交情很不錯,所以極力拉攏,而淮軍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軍火方面,孫子卿幫的忙很大;但程學啟卻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學啟特為拉了蕭家驥來看朱大器。彼此以誠相見,所以談得非常投機;當然也談得很深。程學啟明知道朱大器跟吳煦是小同鄉,卻並不避忌,將李鴻章對吳煦的不滿,據實相告,毫無隱諱。

他告訴朱大器說,吳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蘇藩司,在李鴻章到上海,接了江蘇巡撫的大印以後,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專顧一處,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實是以退為進,決不肯捨棄本職的。

李鴻章卻想將計就計,保郭嵩燾接任上海道。寫信請他老師曾國藩代為出奏;那知曾國藩不贊成,認為郭嵩燾是「著述之才」,難任煩劇。如果冒昧出奏,將來害了郭嵩燾,還耽誤了公事。何苦來哉?

李鴻章不敢違拗;改保郭嵩燾為蘇松糧道。但吳煦把持在那裏,海關洋稅,內地釐金,李鴻章不但無權過問,甚至連個收支確數都不知道。這個巡撫就當得太不是滋味;同時用兵也難爭勝了。

「從來用兵勝負,爭的四件事。第一、訓練嚴格,會打勝仗不算;能打了敗仗,不見不散,保全實力,才算是有訓練的隊伍。雪翁,我說句狂妄的話,這上頭,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會獨獨讓老兄帶兩營兵。」朱大器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兩營人也還可以——」

「這件事,」朱大器插嘴說道:「我跟敝友孫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請兩位幫忙,只是有些難處,我到以後再說。先說第三件,形勢有利。」程學啟笑了一下,「本來我不該批評我們曾老師;自己人談談不妨,我們曾老師到底不免書生之見。」

談到兵法,朱大器本來一竅不通;近年與王有齡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頗知門徑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道:「曾制府怎麼說?他也帶兵多年,常打勝仗,總有其長處!」

「是的,曾老師有一樣難得的長處:穩得住。」程學啟說,「論到用兵取勢,他不大明白。他說上海彈丸小邑,又臨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講,是絕地。所以李中丞從安慶出發之前,他一再叮囑,要由鎮江進軍,取高屋建瓴之勢。到了這裡,才知不然。這裡的形勢,打長毛好極了。」

「喔,」朱大器越發注意,「倒要請教。」

「這一帶四面臨水,汊港紛歧,善於利用,隨處可以克敵致果。」程學啟從容說道:「長毛所恃的無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擁而前,像潮水樣一沖,確實很難抵擋;可是在這一帶,我只用幾百人守一個卡子;守一座橋梁,就可以使得他上萬人過不去。我細細看過洋人所畫的地圖,上海到蘇州兩百多里,如果水師得力,呼應靈便,處處都是捷徑。何用由鎮江進淮軍?」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人談上海用兵的形勢!真正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高明之至!」朱大器說,「看起來淮軍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爭不到。訓練、器械、形勢都有利;沒有錢,這個仗還是不能打。就拿眼前來說,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幫我們的忙,代為羅致最精良的洋槍,然而付不起槍款,亦是枉然。​​」

「這一層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許,「只要老兄要用,我們設法先供應;價款以後再說。」

「感激!感激——雪翁這樣子熱心,淮軍承情不盡,等我回去面陳李中丞,跟糧台籌劃一下,總要有個付款的章程出來,才好奉托。」程學啟又說,「打仗要錢,也不止於買軍火一樁;此外還有好些支出,都是說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長毛那裏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虛實調動,或者有人想投過來,其中打探傳遞,穿針引線,都要先給了錢才有效驗。一文不名,空口說白話,而肯幫忙的,怕只有雪翁這樣慷慨義氣的一個人。」

「過獎,過獎!」朱大器心裡在想,照程學啟所說,李鴻章必須從吳煦手裏收權,關係實在重大!為了整個大局,自己跟吳煦小同鄉的交情,只好放在後面。能夠勸得吳煦自己交出來,當然最好,苦於交情不夠,就是夠交情,吳煦亦未見得肯聽。得要另外替淮軍想辦法。

心裡這樣轉著念頭,口中就沒有話。程學啟不免失望,遠兜遠轉,從兵家必爭的四事,歸結到財用方面,原以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點,誰知枉費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談,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改日再來請教吧!」

談得好好的,突然告辭,朱大器當然知道不大對勁。珍惜此日一席談的情意;便挽留他說:「還早,還早!再談談。老兄說的第四件事,或許能談出結果來。」

聽這一說,程學啟自是欣然應諾:「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關照換茶,然後好整以暇地大談生意經。談的是他本行的錢莊;說綜司業務的「大夥」之下,要有幾個得力的幫手,一個是「匯劃」,考核存欠款項,登記流水帳,查對來票,總核匯劃,責任極重。其次是「清帳」,專管各項分類帳及總帳,編制年結月結,核算利息,兼管緊要文件,在錢莊中的地位甚高,是大夥的主要幫手。再就是接應賓客,兼任庶務的「客堂」;專管往來函件,一切文書的「信房」;以及招徠主顧,調查客戶信用的「跑街」。

主人講得津津有味,客人聽得昏昏欲睡;程學啟實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談此風馬牛不相關的不急之務?心中煩悶異常,只是為了禮貌,不能不強打精神敷衍著。

「再要講錢莊的帳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有的還可以顧名思義,譬如『克存信義』,是客戶分戶帳;『利有攸往』是放款帳。像『回春簿』就難猜了。老兄知道什麼叫『回春簿』?」

「我那裏曉得?」程學啟答說,「從來也沒有看過帳簿!」

話中已有不耐煩之意,朱大器卻似不覺,依然很起勁地說:「『回春薄』專記呆帳,又叫死帳;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來了,但是帳仍舊記著,巴望著枯木逢春,還有重蘇的日子,所以叫『回春薄』。不過這些帳都是清過的帳,還不算要緊;最要緊的是兩本帳薄,一本叫『草摘』,日常往來客戶近遠期收支的款子,都隨手記在這本薄子;另外一本『銀匯』,凡是到期銀兩的收解,都先登這本簿子,再來總結。所以這兩本帳簿失落不得,否則人欠欠人,都難清查了。」

「嗯,嗯!」程學啟打個呵欠,隨口應著。

「我現在講個故事,」朱大器說,「我有個朋友,也是同行,開一家錢莊,請了個大夥,起黑良心要吃掉老闆。老闆為人極其老實,養癰成患,竟不敢動他;心裡當然不甘。後來有位高人教了他一著;有一天到店裏,倒像作客似地,跟大夥海闊天空閒談。談到後來,淡淡說一句:『我倒看看帳簿!』大夥當然不防備他,也欺他不大內行,拿所有的帳簿都搬了出來,答一聲:『喏,都在這裡,你自己看!』老闆隨手翻了翻,尋到『草摘』、『銀匯』兩本帳簿,捏緊了往袖子裏一塞,站起來說道:『一時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這兩本帳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虧總數亦就可以核算得出來。黑良心的大夥,猛不防吃了個啞吧虧,只好乖乖就範。」

這個故事在程學啟​​聽來仍舊乏味得很;因為他根本對錢莊這一行是隔閡的,不明其中的關節,就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而蕭家驥到底是生意人;又瞭解朱大器的性情,向來不說廢話,更不會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談生意經。說到這個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實在已經很明白,只是程學啟一時想不到而已。

因此,當程學啟告辭;蕭家驥搶著送出大門以外,悄悄拉住他問道:「朱道臺的話,程大哥你聽懂了沒有?」

「我根本不懂。說實話,做生意我一竅不通,辜負他的誠意。」

「你當朱道臺要拉你入股做錢莊生意?程大哥,」蕭家驥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是在指點你收拾吳煦的計策。」

「啊!」程學啟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這才真的是辜負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滿面想了一會說:「請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來道謝請教。朱雪翁真夠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與小王將他的眷屬接來了。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朱大器請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頓眷屬;自己回孫家向松江老大道謝,同時探詢此行的經過。

「事情總算很順利。軍火安安穩穩運到金山衛;小王上岸去尋陳世發,一看自然很高興。第二天——」

第二天由陳世發派人護送小王到嘉興,見了劉不才細說經過,才知計劃變更,沙船不能出發。不過,聽說松江老大已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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