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經過一整天的分頭奔走,大致都已就緒;最重要的,當然是朱大器跟吳煦的交涉。能將陳世發拉過來,吳煦求之不得,但提到要先運一批洋槍過去,不免面有難色;說是茲事體大,他不敢作主。

那麼要誰作主呢?朱大器認為:第一、此事必須機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層洩密的顧慮;第二、層層請示,不知道那一天才結果?陳世發如何等得?因而極力鼓勵吳煦獨斷獨行,成此大功。

吳煦一直遲疑不決,最後讓朱大器一句話說動了,新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就要帶了他的淮軍,乘輪東下。上海道是個要缺,看上去他必有換人的打算;如果吳煦能及時建此一功,奏報朝廷,必蒙褒獎,那就是自己先立穩了腳步;李鴻章不便奏請調動,就算他出奏了,朝廷亦必不準。

吳煦覺得這話大有道理。但是要他公然批准運槍出境,關係太大,多有不便;還須想個變通的辦法。

朱大器有求於吳煦的是兩件事,第一是同意招降陳世發,以軍火作為釣餌;第二才是如何得官方的協力,能將軍火運出上海?現在情形,第二件事在吳煦確是無能為力;不過第一件事能夠商量得通,也算不虛此行。因此,朱大器與吳煦約定運軍火出境一事的變通變法,由他自己去動腦筋;招降成功,推功於吳煦,但如失敗,吳煦也得負一點責任,這個責任就是為他作一證明:接濟陳世發的軍火,別有作用,決非通匪資敵。

辭別吳煦,朱大器隨即去看一個朋友。此人名叫趙炳麟,他的胞侄,就是在湖州辦團練的趙景賢。整個浙西,現在只有湖州是一片淨土;趙景賢能夠守住湖州,是個奇蹟,但是這個奇蹟恐怕也快消失了!

湖州的守得住,當然是趙景賢的才智過人,但亦全靠有一線運道可通。運道的咽喉是出太湖的大錢口,其地在湖州以北,整個太湖的正南方,正北隔著二十里的湖面就是洞庭東山;趙景賢以大錢口為水師大營,砲艇晝夜巡邏,戒備極嚴,使得盤踞洞庭東山的長毛,不得越雷池一步。同時他又不斷發動突襲,炮轟東山;長毛傷亡累累,卻全無還手之力,因而將趙景賢恨之切骨。

誰知去年年底,繼省城淪陷,湖州形勢益形孤單之後,趙景賢與湖州的百姓又遭遇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厄運。一連三天,鵝毛般的大雪,不曾停過;五百里汪洋巨浸的大湖​​,結成厚厚的一層冰,彷彿覆上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水晶。洞庭東山的長毛大喜,傾巢而出,履冰南下,直撲大錢口;砲艇為堅冰凍住,不得動彈,而炮座是固定的,無法轉向,失去效用,以致大錢口落入敵手。

這一下就像扼住了一個人的咽喉一樣,湖州的餉道斷了;四面為長毛密密包圍,湖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將為杭州之續。

長毛雖佔盡優勢,但趙景賢的威名,猶足寒賊之膽;長毛相戒,不與湖州團練交戰,卻出以極下流、極無聊的一策,挖了趙景賢的父親、官做到刑部右侍郎的趙炳言的墳墓。

趙景賢當然不甘坐困而死,幾次開城出擊,無奈兵力相差,過於懸殊,始終不能打開一條出路。其時趙景賢已由本職內閣中書,疊次保升,被授為福建督糧道;杭州淪陷以後,朝廷為激勵危城國士,特為下一道上諭:「趙景賢督帶團練,殺賊守城,戰功卓著;現當杭城失守,尚能激勵紳團,力保湖郡及所屬地方,在辦團人員中,最為異常出力,著加恩賞布政使銜。」同時傳諭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設法轉知趙景賢:「交代經手事件,輕裝赴任。」這表示朝廷已知湖州必不能保,但是名城可棄,國士不可棄;希望能出趙景賢於危地,以備將來大用。愛惜人才如此,趙景賢自然感激涕零;然而當此危急之時,他又何能不與湖州的團練百姓共生死?因此,寫下一封血書,派人間道送到上海,寄給他的胞叔趙炳麟,誓以一死盡臣節。

朱大器去看趙炳麟的時候,趙景賢的那封信剛到了三天;看完信,聽完趙炳麟所談的湖州近況,朱大器除了悽然欲涕以外,於事毫無所補——他原來轉到一個念頭,想藉用接濟湖州團練的名義,運槍出境。只要有一線之路,這個名義就可藉用;如今看起來,這個藉口是怎麼也用不上了。

辭出趙家,時已近午,又饑又乏;走過一家館子門口,心裡在想,不如先吃了飯再說。念頭還未轉定,只見跑堂的迎上來哈著腰,滿臉堆笑地招呼:「朱大人!好久沒有來了。」

「你倒認得我?」

「怎麼不認識?」跟堂的說:「去年你老照顧小號,請沙船幫的郁大爺,好闊的場面。」

「喔,原來是泰和館。好吧!」

於是跑堂的往裡大聲喊道:「朱大人到!看座兒啊!」

泰和館菜兼南北,但掌櫃與跑堂的都是山東人,所以是京館的派頭;這一喊,接下來便是遞相傳呼,一個接一個彎腰擺手,將朱大器接入雅座。

先打手巾後奉茶,等朱大器坐定了,掌櫃的親自來道謝;因為去年他與松江老大宴沙船幫,筵開四十餘桌,就從這筆大生意開始,泰和館的牌子創出去了。掌櫃的一則飲水思源,不能不感激;再則想要拉攏這位闊客,所以刻意敷衍,說了許多奉承的話,倒害得朱大器渾身不自在。

「你請吧!忙你的買賣去,別張羅我了。」朱大器也會彎起舌頭,打兩句藍青官話。

「是,是!」掌櫃的關照跑堂,「好好兒伺候。」

於是跑堂的便問:「朱大人有客沒有?」

心中有事,不是邀客人的時候;他搖搖頭說:「沒有客,也不叫條子。你配幾個菜,來四兩天津五加皮,吃完了,我還有事。」

跑堂的答應著走了。很快地端來四個冷葷碟子;一瓦罐天津五加皮。喝不到半杯酒,來了兩個熱菜,一個湯爆肚,一個魷魚卷。

「行了,行了!」朱大器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

「這是酒菜。還有兩個飯菜;再加上一個湯。」

「好吧!你都拿來就是了。」

等拿來一看,是一碗紅燒羊肉;一碗京蔥扒鴨,外加一大碗蘿蔔絲鯽魚。湯菜實在太多,少不得努力加餐,慢慢兒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

一想想到去年大宴沙船幫的往事,突然靈光一現;抓住了那個念頭,很快地想了一整套辦法。愁懷一寬,胃口大開;九個菜竟吃了一半。

飯罷喝茶,吩咐結帳;跑堂的陪笑說道:「朱大人,你老別費心了。是我們掌櫃的孝敬。」

「哪有這個道理?」朱大器又是靈機一動,反正要請客,不如就作成了泰和館的生意:「這樣吧,後天中午,你替我預備一桌席,要最好的。」

「錯不了!」跑堂的問:「是在這兒吃,還是送到公館?」

朱大器考慮了一下,決定借孫子卿的寓所宴客;交代清楚,離了泰和館,就在盆湯街暢園洗澡、剃頭,睡了一大覺。醒來神情清爽,醉意全消,正好與孫子卿、劉不才去商談正事。

※※※

約略講完前半段的經過,朱大器才提到他在泰和館獨酌之時,所籌劃好的辦法。

「我在想,如今最保險的一條路是海道,難得金山衛亦是海口;我們為啥不用沙船?」

這真叫頓開茅塞,孫子卿和劉​​不才不約而同地失聲讚歎:「有道理!」

「只為上海跟金山衛太近,沒有想到大海;只在內河上動腦筋,反而鑽入牛角尖了。」

朱大器說:「走海道又快、又省事。我們只要一條沙船;郁老大不能不幫這個忙吧?」

孫子卿對海上的情形,比較熟悉;細想一想,用沙船亦不是沒有困難,不過困難是可預見的,也是可以克服的。自己估量一下,總有七分把握,便不肯說什麼為難的話,掃了朱大器的興致,點點頭大包大攬地答道:「這方面歸我來辦。」

「原是要請你出面。我已經在泰和館定了一桌席,後天中午在你這裡開;該請些什麼人?你決定。」

「請客是一定要請的。不過,小叔叔,我想還是我跟你兩個人出面;劉三叔是陪客。客人呢,郁家父子、郁家老大的幫手萬福全。此外還要請老楊;不過老楊是有功名的,請在一起,對郁老大不便;只好另外請了。」

「老楊」是指「大記」的老闆楊坊。他現在的「功名」是「記名道」,會同華爾管帶「常勝軍」:如果請客有他,自然該奉為首座,這一來委屈了郁馥山,即所謂「不便」。朱大器瞭解孫子卿的用意,但不瞭解了為何要請楊坊?

因此他開口動問:「老楊?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當然有。」孫子卿說,「要打通他這一關,郁老大的沙船才肯出海。這件事牽涉到英國跟法國的海軍,我想拜託老楊打個招呼。事情我有把握,請放心好了。」

「那我就不管了。」朱大器轉臉對劉不才說:「跟陳世發打的交道,本來沒有十分把握,做到那裏算那裏,所以有些話也不能說得太實在。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拿事情跟陳世發敲定。他要的軍火,我們可以包運到,請他到時候在海口接,這是我們這方面對他的義務。」

陳世發的義務呢?拿來一箱字畫古書抵作槍價,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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