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個人一起上路,三個穿的便衣;一個穿的長毛的服飾,也帶著公文,裝作押解三名「奸細」到上海。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三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最好請小叔叔來鑒定一下。」

「這時候那裏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裏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又是那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裏,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三個也是長毛。等我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裏。」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

孫子卿的禮貌很周到,特為穿了馬褂去見客。一一作揖,請教姓氏;然後肅客上座,敬酒奉煙,殷勤得讓客人竟有些侷促不安了。

因為如此,反倒不容易談得到正題上去。李長山不便自陳身份;而孫子卿卻又無由直抉其隱,很謹慎地旁敲側擊,變成不著邊際了。

這一下,在屏風後面的朱姑奶奶,喉頭實在癢得忍不住;非咳嗽一聲不可。這一聲咳得很重,三個客人​​都有驚詫之色;而孫子卿卻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想一想還是不明白,決定去問一問。

「對不起!內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請坐,我馬上就來奉陪。」

這個舉動大錯特錯!先是無緣無故地堂客咳嗽;然後又是主人到屏風後面去密談,這兩個行動連在一起來看,客人會怎麼樣?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孫子卿識破底蘊報了官,「中外會防公所」派人來捉長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萬事皆休。旁觀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著急;急中生智,毫不考慮地一閃閃了出來,目的是阻止孫子卿入內,要讓客人知道,並無挾帶陰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這一露面,也是個非凡的舉動;因為從無如此不守閨訓的婦女,貿然來見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態,不帶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點頭,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戶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長山與他的同伴,雖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卻是好奇之心,覺得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聽她說些什麼?

「我來打聽我們劉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無其事地說,「請問三位是從那裏來?」

「是從金山衛來的。」孫子卿代為回答。

「那麼劉三叔也在金山衛?」朱姑奶奶問道:「是不是在太平軍那裏?」

這一問李長山如釋重負;孫子卿亦是這樣的感覺,盤馬彎弓好半天,就是這句話礙口,現在讓朱姑奶奶開門見山一揭破,話就說得攏了。

「是的,是的。」李長山連連點頭,「劉先生在我們巡查那裏當『師爺』,我們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軍本來也是講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觀色,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便即說道:「三位請寬坐。我去預備點心。」

朱姑奶奶翩然隱入屏風後面。留下孫子卿陪客,細聽來意。李長山說了陳世發的名字,以及劉不才介紹買槍的經過,然後問道:「孫老闆是不是有批槍在嘉興?」

這話令人莫名其妙;不過孫子卿自然能夠想像得到,一定是劉不才在掉槍花,便只有先圓著謊再說,所以答一聲:「不錯!」

「我們巡查叫我帶了劉先生的信來見孫老闆,有兩件事要請你幫忙:第一,請你賣一批槍給我們,價錢方面想來有劉先生的介紹,孫老闆不會多算我們的;不過要現銀子,只怕拿不出那麼多,可以不可以拿東西作價?」

「是什麼東西?」

「總是值錢的東西,首飾、古董、字畫、皮貨都有。」

「喔!」孫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們要多帶一點樣品回去;價款將來一起算。不過多帶,只怕這方面的關卡過不去,還要請孫老闆想法子保我們一保。」

孫子卿點點頭,要考慮妥當再回答;而一時茫然不知從何著眼去考慮?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劉不才是在場子上變把戲,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檔。不知道他是要變麻姑獻壽,還是寶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獻蟠桃;要酒壺就送酒壺,把戲決不能拆穿。

因此,這時就不必細想,先大包大攬答應下來,總是不錯的。主意打定,立即開口:「兩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劉先生介紹來的,一切都好說。三位是貴客,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棧房。晚上我請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擱;我們盡明天一天把這兩件事辦好。」

「是的。多謝孫老闆!」李長山又說:「我們巡查的意思,要買一百枝長槍、四十枝短槍;最好拿你存在嘉興的那批貨色撥過來比較方便。」

「好的。」孫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孫子卿派了個得力夥計,陪李長山一行去「落棧房」,當面關照,竭誠招待;不許讓客人有一點不滿意。

打發走了客人,回到裡面,朱姑奶奶迎上來告訴他說,已經派人去覓朱大器回來。接著便細問交談經過。孫子卿自然是據實細訴,隻字不隱;同時也說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不錯。劉三叔花樣多,不知道在耍什麼把戲?」

她說,「照我看,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脫險;說不定還有別的道理在內,只是我們識不透。等小叔叔回來了再說。」

果然,朱大器回來一聽經過,立刻就找著一條線索,「我們這位三爺,為啥要說有批槍在嘉興?其中必有緣故。」他說,「三爺,恐怕是想回嘉興,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裏。」

「對!小叔叔看得很準。」朱姑奶奶進一步推測:「劉三叔一定是想從嘉興到我們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衛。」

「我倒想起來了。」朱大器問道:「三爺怎麼會做了長毛?」

「當時想問,又覺得不便開口。」孫子卿答說,「一朝生、兩朝熟,今天晚上一頓酒喝下來,就都曉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點去陪他們;統通問明白了再說。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問道:「要不要請五哥來商量?」

「當然。這是無論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孫子卿所預料的,這晚上飛觴醉月一頓酒下來,凡是有關劉不才的消息,能夠打聽得到的,都打聽到了。

「小王,」孫子卿是指他那個招待李長山的夥計,「他很靈活,開好棧房,陪他們到石路上,替他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接下來又帶他們去看西洋馬戲,一下午功夫,就把這三個小長毛,弄得服服貼貼;我等開口一問,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

當然,也有李長山當時不在場,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緊也是最精採的,劉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個難友的經過,總算不曾遺漏。

聽罷始末,朱姑奶奶又驚慌又高興地拍著胸笑:「我們這位劉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說,「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運氣。不是他有本事,膽子大,穩得住,長毛不會放他;不是他運氣好,長毛正好缺個會文墨的人,他也沒有這樣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卻不似她這般近乎激動,一直很冷靜地聽著:這時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頷首,是莫逆於心的樣子。

「老孫,」朱大器徐徐說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們的想法一樣,猜舍下老小都在嘉興;三爺是想到松江去尋五哥的手下想辦法,不曉得怎麼落到了長毛手裏。現在看來,是不錯的了;三爺在嘉興已經住了些日子,不然不會認識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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