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慶既克,曾國藩才開始認真考慮援浙及規復甦常兩大任務。他一向的宗旨是:「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援浙之任,決定交給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國藩,他深知左宗棠的才具,足當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羈勒,最好是給他一個不受各方牽制,可以放手去幹的局面,則以浙江的情況來說,他人視作棘手者,卻正好發揮左宗棠的長處。

規復甦常之任,曾國藩覺得一時難有適當的人選,因為這個任務與援浙不同:第一、浙江已成糜爛之勢,人人皆知事不可為,所以隨左宗棠怎麼去搞,都不要緊;大不了淪陷了再想辦法去克復。而援蘇常則必先保上海;託付不當,上海一失,則東南餉源,十失七八,關係太​​重,不能不格外審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軍如大旱之望雲霓,王有齡已經奏保左宗棠,並已表示願交出浙江軍務指揮的全權,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齡必會拱手讓賢,俯首聽命。而上海則不同,情況相當複雜,何桂清雖已革職,潛勢力猶在;薛煥駐上海當然要執行江蘇巡撫的職權;而蘇松太道吳煦,則成了「地頭蛇」,把持利藪,毫不放鬆。事權紛歧再加上洋務煩劇;即有精兵良將,能不能指揮如意,實成疑問。

其時恰好江蘇乞援的專使來了;而且來了不止一個,蘇松太的士紳十幾名,學申包胥哭秦庭,非哭得曾國藩發兵不肯走。

這十幾名江蘇的紳士,為頭的叫錢鼎銘,字調甫,江蘇太倉人;他的父親錢寶琛,做過湖北巡撫。洪楊事起,奉旨在原籍辦理團練;錢鼎銘跟著老父在一起辦事,便耽誤了功名,從道光二十六年中了舉人以後,一直未能北上會試。

咸豐三年,小刀會劉麗川起事,攻佔上海;青浦的幫會頭腦周立春起而響應,一時聲勢浩大,連陷名城。錢鼎銘便招募團勇,配合官軍作戰;咸豐五年收復上海,平定小刀會,論功行賞,授職江蘇海州所屬的贛榆縣訓導。以錢鼎銘的才氣,如何肯屈就一縣學官?為了急於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戶部當主事。不久,因為丁憂回籍;三年守製家居之時,江南局勢已經大壞,大營再陷,和春、張國樑殉難;太平軍席捲吳中,江蘇巡撫退保上海,蘇松太一帶的紳士,亦紛紛避難,託庇於「夷場」。

但「夷場」不是久居之地,淪陷的家鄉,更渴望光復。眼看江蘇之後,浙江又幾乎全部落入太平軍手中;如果杭州淪陷,浙江的戰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傾江浙兩省的物力財力以圍困上海,則一隅之地,必難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養兵數萬的關稅、釐金為太平軍所得,一出一人,關係極大,那時要想回家就很難了。

於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蘇士紳,由團練大臣龐鐘璐召集會議,籌謀自保之策。江蘇的大員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蘇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現任江蘇巡撫薛煥、蘇松太道署理藩司吳煦,在江蘇士紳看來,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慶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擬議中的,向曾國藩乞援計劃,很快地成熟了。這個計劃分兩方面進行,一方面由龐鐘璐出奏,請派曾國藩分兵急取蘇常,同時由江蘇在朝的大老,如龐鐘璐的同鄉前輩、翁同龢的父親,大學士翁心存等人,策動朝議,責成曾國藩出兵;一面派專人赴安慶大營乞援。

但是道路艱阻,由上海西上,通過太平軍的重重關卡,到達安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會丟掉。如果出重賞招募一名勇士,間關投書,又怕不夠鄭重,曾國藩置之不理。就這為難的當兒,錢鼎銘慨然請行,有人領頭。事情便好辦了,一下子有十幾個自告奮勇。

他們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國輪船,平平安安到了安慶。一上岸就到大營謁見曾國藩,呈上龐鐘璐的親筆信,說是「上海餉源重地,請以精兵萬人,一勇將統之,倍道而來,可當十萬之用」。

「話是不錯。無奈無人可派。『精兵萬人』,談何容易?」

聽得曾國藩這樣表示,錢鼎銘悲從心來,放聲大哭。他一哭,同來的人也哭;而且環跪滿前,倒像大喪舉哀似地,哭得滿營皆驚。

「請起來,請起來,有話平心靜氣地談!」

儘管曾國藩一再這樣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攙扶,無奈江蘇的士紳,情詞急迫,竟似耍賴似地,非曾國藩點頭答應,不肯起身。

曾國藩可真有些急了,「諸公好不曉事!」他說,「就算現在有兵有將,請問,如何才到得了上海?這不是你們一哭,我說一句話,便可成功的事。快請起來,從長計議。」

話責備得對,而且口氣也鬆動了;環跪在地,才遵命站起。曾國藩便吩咐請一位他的幕友,也是他的門生來。

這人就是李鴻章——為了參劾李元度,李鴻章跟他的老師鬧得不歡而散,到江西閒住了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門大營那一場爭執,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魯莽了些,一則,到底是老師;二則,李元度也實在辜負曾國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誑報勝仗,而到了浙江,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寄身於敵人尾閭之間,真有點近乎無恥了。

這樣轉著念頭,便一直想回到曾國藩大營,只是苦無機緣;直到安慶克復,李鴻章才寫了封信去道賀,雖未提到想重投師門,但言外之意,以曾國藩的肯虛心體察人情世故,自然能夠默喻。

曾國藩對這位門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鴻章的年紀還輕,尚欠沉著;料事太易,求功太切,而且喜歡「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談,在曾國藩看來,駁雜不純,因而要下一番陶冶之功,挫他的虛驕之氣。在營裏,李鴻章喜歡睡懶覺;而曾國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齊,才開早飯,逼得李鴻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諸如此類的「細故」,使得李鴻章對老師大為不滿,因而才有為李元度相爭,絕裾而去的結果。曾國藩當然瞭解他這個門生​​的心事;如今肯回頭相就,足見得他自己下過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說是「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同時關照糧台匯了旅費到江西。於是李鴻章欣然到了安慶大營。

曾國藩會「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運,會發大財之類,而是看此人的氣色與氣度。一度不見,發覺李鴻章神情肅穆,勁氣內斂,大為安慰;留他在左右參贊軍務,大致布陳方略,有關安危大計的奏疏,都由李鴻章擬稿。這時江蘇士紳,哭求援師,該當如何處置,曾國藩也要找他來商議。

「是。」李鴻章聽老師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門生與江蘇諸公細談,再來回報。」

「好,好。你們先細談了再說。」

於是錢鼎銘便在李鴻章那裏談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戰火而帶來的畸形繁榮,五方輻湊,商賈雲集,巨室播遷,多挾重金住在夷場上;上海若為太平軍所得,曾國藩沿長江逐步肅清,進圍金陵的計劃,便很難收功了。

這番話使得李鴻章大為動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謂「善地」甚難——辦太平軍咸豐初年以前的軍務,完全不同。那時國家有大征伐,命將出師,儀式隆重;至於「人馬未動,糧草先行」,更不用專閫之將費心,朝廷會撥國帑,指派大臣,經紀其事。作統帥的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辦太平軍,朝廷不責以時效,不遙為控制;進兵快慢,固可收發由心,就是喪師失地,只要是非戰之罪,亦可邀得寬典。這樣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間的大將,固然好當得多;但練兵、籌餉要靠自己,卻又比那時候的大將苦惱得多。

兵餉兩項,又以餉為根本中的根本。有餉無兵,像浙江這幾年的局面,是自貽伊戚,主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無餉,則孫吳復生,亦未見得能練成一支勁旅。現在上海有這樣豐厚的餉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為了。

但餉源雖厚,如果不能歸自己掌握,依然無濟於事。因而李鴻章接下來便想到上海的事權;以此向錢鼎銘詢問。

「江蘇現在吃虧的,就是雲集上海的大員太多,事權不一。照規矩說,該歸薛中丞控馭一切,而其實上厄下制,少所作為。」

「上厄?」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何根雲還以江督自居?」

「雖不以江督自居,卻以蘇浙兩省的太上巡撫——」

據錢鼎銘說,薛煥與王有齡感念何桂清提攜之恩,庇護甚力;尤其是薛煥,近在咫尺,事事承命。他一再為何桂清請命,先跟王有齡合疏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朝命不許;從而單獨上奏,說嘉興方面的官軍將士,請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復甦州,再進京伏罪,朝命又不許。但何桂清始終還在上海;薛煥僅是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費盡心血,對公事上,自然就顧不到了。

「那麼,」李鴻章又問:「受制於下,又作何解?」

這是指蘇松太道署理江蘇藩司的吳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關,餉源都握在他手中。吳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對軍務一竅不通,他的唯一辦法是用重金、募洋將,自從用美國人華爾收復松江,益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可是大把銀子散漫地花,反而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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