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桂清由於在江蘇學政任內,喜歡談兵,屢次上奏,論列軍務,為文宗所欣賞,因此,在咸豐四年四月,調補倉場侍郎,到秋天漕米海運畢事,繼黃宗漢而為浙江巡撫。此中當然有「巧妙」;大致內有他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黃宗漢的支持,但穿針引線王有齡功不可沒,當然也有朱大器的謀畫在內。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督。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以何桂清為宜。」彭蘊章毫不遲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撫任內,籌給防守徽州兵勇數萬人的餉,應付裕如。」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這一來,王有齡的行蹤也改變了。當何桂清辭官之前,先替王有齡作了安排;利用「內記名」的方便,外放為雲南糧儲道——何桂清回雲南,王有齡改官雲南,依然可以朝夕過從。

這雖是出於感情深厚的安排,卻到底是不得已之舉;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齡當然要留在江南做官。於是拜託新任浙江巡撫曾國藩的同年晏瑞書出面上摺說,浙江辦理防剿,與安徽接壤的寧國府正在吃緊之際,請求派王有齡幫辦浙江軍務;等到各路軍情稍鬆,再行馳赴新任。這有個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軍務、河工等等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員,通常也都可以邀準的。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復後,由何桂清與江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蘇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子,自是「准如所請」。

王有齡到了兩江,先在上海整頓海關;關務把持在書辦手裏,黑幕重重,經過王有齡的清查整頓,公庫增收了兩百多萬銀子。由於這一勞績,何桂清保他陞官江蘇按察使;不久又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財政與人事。

江蘇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其時因為江寧失守,兩江總督駐常州;常州既為江蘇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齡便事事請命於何桂清,趙德轍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他辦了些什麼事,辦得對不對,巡撫是不是同意?他都不問。趙德轍受不了這股氣,又拿他沒奈何,只好告病辭官。

接趙德轍遺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蘇以前,就聽說王有齡跋扈專橫,決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裏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王有齡愕然,只好請問:「請大人指點。」

「向例:藩司謁見巡撫,只許吸旱煙,不許吸水煙。老兄雖然才略無雙,不過做此官,行此禮,定例不可違背。」接著用很威嚴的聲音對那兩個小跟班說:「你們下去!」

王有齡的氣焰一挫,對徐有壬的禮貌不同了;但辦到公事,因為有何桂清撐腰,擅專如故。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餘,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衝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偽朝只能託命於兩個人,一個是外號「四眼狗」的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為了號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議,封陳玉成為「英王」,賜「八方金印,便宜行事」。但陳玉成作戰慓悍絕倫,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國各路將帥,不遵他的調遣。同時,由於清軍利用降將,想通款曲於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進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尚方劍,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將以下,先斬後奏」。時為咸豐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剛到任的時候。

咸豐九年二月,李秀成大會諸將於安徽樅陽;此會有一極重要的戰略宣布,李秀成說:「官軍精銳,聚集金陵,而餉源在蘇州與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長壕,已經構築完成;『江南大營』的張國樑又是有名的勇將,所以要解金陵之圍,不論內外如何硬攻,都難得手。我現在決定,以輕兵間道,奇襲杭州;杭州告急,蘇州亦必震動,官軍怕我們絕他的餉源、糧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後我們諸路合圍,直搗江南大營,大營一破,不但金陵圍解,蘇杭亦皆為我所有。」

戰略雖已決定,卻一時難以實現;因為金陵外圍,官軍雲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緊,使得李秀成無法脫身。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樑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洑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洑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當官軍將帥士兵,無不得意洋洋,躊躇滿志的當兒,李秀成親領精騎一千餘人,由皖南鳩江越清弋江,出寧國後路;解圍以後,疾趨廣德,撲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營大潰,總兵李定泰逃之夭夭。於是李秀成分兵兩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賢率領,攻擊湖州;一路由他親自指揮,自安吉、武康進犯杭州。

這一支奇兵,震動了兩江,也震動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榮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負江南大營全責的和春,兼督浙江軍務,分兵赴援。

江南大營的戰將分兩個系統,向榮的舊部,多為他的同鄉四川人;同樣地,張國樑的部下,多為他的同鄉廣東人。當時大家希望張國樑能親自出馬,赴援浙江,但圍攻金陵,正當功在垂成之際,不僅陣前易將,為兵家大忌,而張國樑亦不願將可到手的功勞,拱手讓人,因而只有派蜀將援浙,此人叫張玉良,重慶人,其時的官職是肅州鎮總兵,受命統率援浙諸軍。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後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張玉良援浙,路過蘇州,王有齡留他住了兩天,為他講解杭州附近的形勢,而就在這「面授機宜」之際,李秀成的軍隊,已經直薄杭州,羅遵殿和駐防將軍瑞昌、副都統來存,晝夜防守,相持了十天;李秀成在清波門掘了一條地道,用火藥轟開二十餘丈,蜂湧而進。瑞昌退保子城——或稱滿城,在湖邊上,是駐防旗人的營區;苦苦守了六天,張玉良的八千援軍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誘江南大營分兵援浙,好減輕金陵被圍的壓力;一看張玉良的兵到,立即展開撤退的計劃,先設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幟,表示他亦有援軍新到。張玉良見此情形,未免膽怯;將八千援軍,安頓在距杭州四十里的塘樓,同時派人混入杭州,與瑞昌取得聯絡,預備內外夾擊。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三百里,回到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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