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三、亂世抓槍桿,有槍便有權

袁世凱的一生事業是在朝鮮開始的。在朝鮮他雖然鎩羽而返,但所學到的本領和累積的經驗,卻是其後畢生事業的基礎。

舉其大者:袁在朝鮮學會了與東、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本領。在他那個時代,慢說是與洋人辦外交、耍國際政治,一般政客對洋人都是一無所知的。一旦碰到洋人洋務,便手忙腳亂,亂來一泡,因此所受到的災難也是至為慘痛。筆者在另篇談「八國聯軍」之役,就說過大學士老進士徐桐父子,因不諳外情,便弄出滅門之禍(一家女眷十八人集體自殺)!那時的西太后和她的親貴四人幫,竟也糊塗到對十一個帝國主義同時「宣戰」的程度——這都是對洋人毫無所知;一旦面臨緊急情況,便方寸大亂,胡幹一泡的結果。可是袁世凱經過朝鮮那一段,他就是個「洋務專家」,知彼知己;遇事就不會那麼胡來了。

比洋務更為重要的則是袁世凱在朝鮮也學會了帶兵和練兵。前文已言之,袁在朝鮮為韓王練了一支五千五百人的現代化新軍,使藩邦朝野大為歎服。韓王李熙不但要委派他做韓軍總司令,還送他美女四人以為獎勵呢!

二十幾歲的袁老四,一個科考落第的秀才,哪來這大本領呢,說穿了也沒啥稀奇。要瞭解袁世凱,我們還得看看轉型之前的中國舊式兵制。——須知咱中國人搞軍事,最高境界本是文人將兵。你看諸葛亮,連匹馬也不會騎。指揮大軍作戰不用指揮刀,卻坐著獨輪車,用把鵝毛扇,搖來搖去。等到上帝寵召了,那個「死諸葛」,還能嚇退「生仲達(司馬懿)」呢!——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本是中國重文輕武傳統中,文人的驕傲和牛皮;誰知到了清朝,它竟變成了事實和制度。

原來在公元一六四四年,當那位不祥的人物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時,全部清兵一共只有「八旗」六萬人。後來再加上「漢軍八旗」和「蒙古八旗」也不過二十四旗。最高額亦不足十五萬。那時中國本部十八行省人口上億(十足人口),至乾隆已逾四億。十五萬「旗兵」何能統治上億的「漢民」呢?所以清初的「外來政權」,只好沿用明朝原有的「衛所制」。各省政府保留原明朝職業軍人的衛所二級,為地方警衛武裝,以維持各省治安,「以漢治漢」。——這一大明遺規,我們今日還剩個「威海『衛』」。天津市原名也是天津「衛」;今日南京還有個孝陵衛。國府統治大陸時代,縣以下的鄉村政府叫區公「所」,和鄉、鎮公「所」。用的都還是明代的老名稱。

這種舊衛所所轄的漢兵,在明原為國防軍,約一百萬人;在清就變成各省區糧餉自籌的保安隊了。此一省防軍在清代兵制中叫做「綠營」。清初各省共有綠營兵六十六萬人;中葉稍減。分佈地區以沿海各省(包括水師)及邊陲地區為重,內部較少;安徽最少,不足萬人。(見《清史稿.兵志》)

這一綠營制度,清初已遭疑忌,「三藩之亂」(康熙十二年至康熙二十年)以後,清室乃蓄意約束;綠營之中,將不專兵。省級指揮官,提督、總兵等皆受制於科甲出身的文職官員的總督和巡撫;而督撫之間又相互制衡。這就逐漸變成清代重文輕武,以文人將兵的傳統制度了。其後不但「綠營」如此,連「八旗」都統,亦更調頻繁,將不專兵。

清廷這種重文輕武的政策自然是有其嚴肅的政治目的。它要使像三藩禍首吳三桂那樣的武將專兵的漢族藩鎮,永不再見於大清帝國。——走筆至此,筆者不禁想起某次在台北街頭搭出租車的趣事。在行車途中,那位青年司機正在收聽台語「地下電台」。余亦傾耳細聽之,竟一句不懂。但是有三個字卻聽得極為清晰,那就是「……吳三桂……吳三桂……吳三桂……」,吳三桂三字何以如此重要?頗為不解。後來聽朋友相告,說我的哥大小友,民進黨籍的張旭成博士也曾說過,所有在台灣的「大陸人」,都是吳三桂。聞之不禁大笑。——歷史的發展,真是日月如梭。時間和歷史自會解決其「歷史問題」。很快的這些目前小故事,就會變成歷史上的小掌故,供讀史者笑樂一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這也是個歷史的「必然」吧!思之忍俊不禁。

總之,清廷這一重文輕武的政策,走火入魔的結果,不但漢族再無藩鎮專兵,連那些原有高度尚武精神的滿蒙武夫,亦漸染漢習,以不文為可恥,而搖頭晃腦去做起詩來,致使一些像袁枚(康熙五十五年至嘉慶三年)那一流的無聊文人,去乘勢投機,攀援權貴。余讀《隨園詩話》,有時就要出而哇之。

文人將兵既成制度,則大清帝國,尤其是漢族之中,便沒個真正的職業軍人作統帥或封疆大吏。以致鴉片戰爭一起,領軍去和「英夷」開打的不是職業軍人的「李廣」或「霍去病」,而是詩文做得頂刮刮的翰林學士林則徐。英法聯軍時,最初文武一把抓,獨當一面的葉名琛(嘉慶十二年至咸豐九年),也是一位進士。最後弄成「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卻被英國人捉到印度去當俘虜。

其後八旗、綠營都腐爛了,不能再用;另組「湘軍」、「楚軍」、「淮軍」、「自強軍」、「定武軍」、「武衛軍」、「新建陸軍」……,幾乎所有的軍頭從曾、左、李、胡開始,到張之洞、胡燏棻、袁世凱,都是清一色的文人。其中曾、李、張且是翰林學士,文采風流。曾、張在中國近代文學史、思想史中,都有崇高的地位。縱是李鴻章也是位天才橫溢的文學作家。——筆者幼年曾能背誦李鴻章考秀才時的墨卷,文題曰:「天台仙子送劉阮還鄉賦」。那時才十幾歲的李鴻章,竟能改竄《西廂記》,寫天台仙子送男友還鄉「拜拜」時,叮嚀道:「……野店風霜,何妨晏起;荒村雨露,慎忽遲眠……。」(真是依依不捨,一派深情!)考他的那位府考官,顯然也是位多情人物,閱卷後,大為感動,乃批說:「大盜劫人,不傷事主……天才也。」這一批,小小鴻章就做了「犯法可免打屁股」的秀才了。二十一歲「中舉」,二十四歲成「進士」。

頭戴紅頂花翎作戰的淮軍

這些能夠「將兵」的文人之中,「文采」最差的,那可能便是袁老四了。他是個「務實派」;至少不是「感情中人」。在他筆下,討一房姨太太,也叫做「置辦」——等於是買一件傢俱——沙發、搖椅、毛巾、夜壺一般。所以他對崔鶯鶯小姐那種脈脈的送別柔情,什麼「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裡,無人調護,〔甜心呀,儂要〕自去扶持……」是不會發生太多生理反應的。筆端不帶感情,所以他就考不上「童子試」了。

但是袁世凱卻是這批文人中,弓馬嫻熟,真正打綁腿、紮皮帶,下得操場去,喊「立正、稍息、開步走」的實際的練兵官,和帶兵官。

本來清廷搞「重文輕武」的原意,就是吃定了這批經過「十年寒窗」磨折,手無縛雞之力;只會下圍棋,不能拿大刀;只會坐獨輪車,不會騎馬的「文人」,做事畏首畏尾;給你帶兵,你也不願(因為孔孟之學的大洗腦),更不敢(因銳氣已挫)去造反!

可是清廷這項設計到袁世凱時代,就是不才所說的要「轉型」了。——事實上,袁世凱的「小站練兵」,便是中國「陸軍軍制轉型」的開始。(注意:海軍轉型較陸軍要早二十年。筆者拙文談馬尾海校時,曾細述之。)

在此之前的「湘軍」、「淮軍」,打起內戰來,雖也戰功赫赫,但他們都是小腳放大的半調子部隊。——劉銘傳與太平軍和捻軍作戰時,是頭戴「紅頂花翎」去衝鋒陷陣的(見羅剛編《劉公銘傳年譜》上冊.同治六年)。那時太平軍作戰,尤其是破城慶功時,穿的則是明朝袍套,看來像一場「京戲」大合唱。筆者出生的那座唐家圩(音圍),一度曾是淮軍對捻軍作戰的後方非正規的兵站。在被中共土改隊挖土三尺,全部拆毀之前,曾留有(不開花)千斤重砲四尊;重二百五十斤的大刀兩把(武考用的),強弓硬弩數十張;「抬槍」、「鳥槍」不計其數——硬是十八般武器樣樣俱全……,這些大概都是淮軍換用新武器或裁兵時,遺留下來的「廢物」。——這座規模並不太小的「淮軍武器博物館」,如留至今日,說不定可為本地「無煙工業」撈一筆門票錢。可惜當年搞土改的地方共幹見不及此。自毀財源,就把這些古董胡亂的糟蹋掉了。據說那些大砲、大刀被用專船運往蕪湖鐵廠,鋸成廢鐵出售,也沒有撈回多少運費。

淮軍當年的對手方,尤其在捻軍名將任柱率領之下的那一支,剽悍至極。他們大半是騎兵。主要武器則是削巨竹為槍,成為「丈八蛇矛」(古人所謂「揭竿而起」者也),和少數火器——三千戰馬夜鏖兵!當他們蜂擁而來之時,勢如疾風暴雨,狂濤駭浪。當者無不粉身碎骨,所謂「馬踩如泥爛」也。

任柱是捻軍名將,淮軍畏之如虎。對付他如不用開花大砲、毛瑟快槍,簡直就如無之何。筆者幼年震於傳聞中的任柱威名,及長讀捻軍書,欽慕之餘,每思為任柱作傳,而苦於心力不從,至今未能執筆。

所以我國史上,三國演義式的傳統戰場,離我們並不太遠。把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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