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二、從中原世族到朝鮮監國

袁世凱在近代中國元首中算是短命的,他只活了五十七歲。生於清咸豐九年,卒於民國五年。比康有為小一歲;比孫中山大七歲。

袁的壽命雖短,而影響甚大,並且一生事業,階段分明。他在二十二歲以前,和洪秀全、胡傳(胡適的父親)、康有為少年時期一樣,科場失意;屢考不中,可說是個落泊少年。可是在二十二歲投軍之後,正值朝鮮多事。翌年他跟隨吳長慶的「慶軍」,東渡援韓,迅即脫穎而出。年未三十,他已變成清廷派駐朝鮮的最高負責官吏。甲午戰爭爆發,袁氏潛返天津,倖免於倭人之追殺。甲午戰後,袁因有「知兵」之譽,被李鴻章薦往小站練兵,竟練出一支當時中國最現代化的「新建陸軍」。他這支七千人的小小武裝,在戊戌政變(光緒二十四年)帝後之爭中,被帝黨的維新派看中,想利用以翦除後黨,被袁暗拒。因此「變法」失敗,光緒被囚,六君子被殺,袁亦以背棄維新派,而背了破壞變法的惡名。

庚子(光緒二十六年)拳亂突起。袁於前一年底奉詔率其小站新軍去濟南,繼滿人毓賢為山東巡撫。毓賢為組訓拳民來「扶清滅洋」的始作俑者。不容於洋人;改調山西。袁繼任後乃一反毓賢之所為,對拳民大肆鎮壓。義和團運動乃自山東移入直隸(今河北省),竟為西太后及青年皇族親貴所接納,終於惹出了「八國聯軍」之大禍。在這場國難之中,袁世凱也是毀多於譽的關鍵人物。被現代史學家所詬病,至今未能平反。

八國聯軍之後,李鴻章積勞病死,力薦袁世凱繼任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事實上便是當時大清帝國的宰相。此時袁氏四十二歲,正值壯年。而大亂之後,百廢待舉。西太后以老病殘年之身,吃一塹長一智,亦自覺朝政有改制變法之必要。袁氏在太后信任之下,更成為清末新政的重心所在。——無奈世凱在戊戌時為帝黨新派嫉恨太深,時遭掣肘。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光緒帝與西後於一周之內先後死亡。溥儀即位,光緒胞弟攝政王載灃監國,對袁世凱乃力圖報復,欲置之死地。世凱雖倖免於難,然旋即奉旨開缺回籍,做了「離休高幹」。可是朝中也就繼起無人了。

這時袁氏五十歲,精力猶旺,而久掌軍政大權,羽翼已豐。雖被迫退休回籍,然國中一有變亂,彼勢必捲土重來,時人皆可預測也。果然袁氏「退休」未及三年,武昌城內一聲砲響,辛亥革命爆發起來,顢頇的滿族親貴應付不了;這位「洹上釣叟」,收起了釣竿,重握槍桿,就再掌政權了。——這便是「辛亥革命」前,那位後來做了「中華民國第一任正式大總統」的袁世凱學歷和經歷的大略。

一個有重大影響的政治人物,他一身成敗的因素是很複雜的。我們看「辛亥前的袁世凱」,他以一位「考場失意」的青少年,竟於短短的二十年中竄升至大清帝國的宰相,不能說不是一帆風順。其所以然者,眾多歷史家和傳記作家雖各說各話,但是大體上他們也有若干共同語言,那就是袁老四基本上不是個好東西。人之初,性本惡。國、共兩黨的黨史家也就把老袁形容成比曹操還要壞的壞人。筆者由於家庭背景的關係(詳下節),接觸袁氏各種史料,包括「街談巷議」,至今也有六、七十年之久了。早年由於不同史料的影響,對袁的看法亦時有起伏。——大致在十歲之前吧!我就聽到一則顯然是外人編造的袁某看戲的故事。信以為真,而恨死了「袁世凱」。

這故事是:某次袁看京戲《捉放曹》。當曹操說出「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這一句話時,袁世凱搖搖頭說,曹操太無用了。他那時如果把救他一命的恩人陳宮,也一起殺了,這句惡言哪會流傳千古呢?我記得說這故事的老鴉片鬼,更開玩笑的說,袁世凱也太無用了。既有此意,看戲時又何必說出呢?他不說出,又有誰知道他「比曹操還壞呢」?——這故事一出,一屋老頭子笑聲震天。我那時是坐在屋角里的小娃兒,居然也聽懂這故事,也跟著大笑,其情至今不忘。——後來我長大了,才漸漸瞭解到,這則動人的故事,應該是說相聲的人編造的,但是我對袁世凱的其它真實的「惡行」,如幼年是紈褲子,不讀書;中年是封建官僚,出賣「變法」,「鎮壓農民起義」;老年更一壞到底,「背叛民國,妄圖帝制」等等,也認為都是惡跡昭彰,「罪無可逭」的。

我這項信念,抗戰時期在沙坪壩上讀歷史,才第一次發生了動搖。郭廷以老師在班上說,袁世凱在朝鮮十二年是愛國志士之行。「袁世凱居然也做過『愛國志士』?」這對我是個小小的啟蒙。後來私淑於胡適老師之門牆,老師一再告訴我要「不疑處有疑」。「不疑處有疑」,那就是一項智慧經驗上的震撼了。及老,閱人更多,近現代中國歷史的發展亦漸有軌跡可循。論史論政,固不敢自詡是十分客觀。然無慾則剛;心平氣和,則時以自勉也。今日為袁氏史傳再發掘,只敢說以心平氣和之言,以就教於心平氣和的讀者罷了。——請先從袁世凱的家世與幼年說起。然限於篇幅,只論其可評可議者,不及其它細節也。讀者賢明,不論知我罪我,均盼隨時賜教也。

聊聊咱傳統中國的家族制

在傳統中國裡,家族背景,對一個官僚的政治行為是有其決定性影響的。但是家族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亦擬從宏觀史學的角度,不揣淺薄,略加詮釋。

旅美民族學家許烺光教授,曾以三個C字打頭的英文名詞:clan(家族)、club(社交俱樂部)和caste(印度階級制),來概括中國、美國和印度三種迥然不同的社會結構。筆者久居聯合國所在地之紐約,亦嘗與役印度,再返觀祖國。涉獵許子之書,真是心有慼慼焉。

我祖國者,實世界各族中別具一格之「文化整體」(culture entity)也。論其傳統政治社會的組織形式,則是國家強於社會;職業官僚層層節制之農業大帝國也,論其社會階層則以士農工商為序;而貫穿其間者,則為其基本結構之家族也。

傳統中國裡的家族組織之嚴密,其所負擔的社會職責之重大,實遠非美國之社交俱樂部(包括教會),所可比擬。而中國士農工商之社會階級則可相互轉移(transferable),不若印度階級之壁壘森嚴,絕不容相互逾越也。

傳統中國既然是「國家」(state)獨大,則加入國家的管理階層,換言之,也就是「入朝為官」,便成為全國人民所共同嚮往的最尊貴的職業了。一朝為官,則名利、權勢、榮耀、智慧、黃金、美女……,凡人類七情六慾上之所追求者,一時俱來。官越大、權愈重,則報酬愈多。——因此小人之為官也,則毋須殺人越貨、綁花票、搶銀行。賊之所需,官皆有之。俗語所謂「賊來如梳,官來如剃也」。君子之為官也,則聖賢之志,救世濟民;菩薩心腸,成佛作祖,皆可於官府之中求之。毋須摩頂放踵,吃素打坐也。

可是為官之道,唯士為能。農工商不與焉。俗語說「行行出狀元」,那是「舊中原」裡的土阿Q,自寬之言也。——行行皆可啖飯,原是事實。「出狀元」則只此一行,外行就沒有了。——凡此皆足使來自異文化的觀察家,為之瞠目結舌,認為古怪的支那,為「一條出路之社會」(a single-career society)。英雄億萬,出路只有一條,則此路之大塞車,就可以想像了。

因此仕途雖窄,依法除少數娼優賤民,和近代所謂「禁治產人」之外,人人可得而行之。這就是唐太宗(生於公元五九九年,在位六二六至六四九)以後,千年未廢的「科舉」了。但是考科舉卻與買「樂透獎券」無異也。購者千萬、得者萬一。吾人讀史千年,書本上所接觸的什麼三公九卿、州牧刺史、封疆大吏、中興名臣……所謂「科甲正途出身」者,也都是「樂透得主」也。只是故事讀多了,就見怪不怪而已。至於「樂透失主」的淒慘情況,就很少人注意了。

記得多年前讀中文版《讀者文摘》,有文曰:「老兄,你是個奇蹟」。何奇也?原來人類在母體中結胎時,卵子只有一個,而向其蜂擁而來,爭取交配的,則精子十萬也。胡適有詩曰:「雖一人得獎,要個個爭先。」十萬取一,才變出老兄;則老兄豈非奇蹟哉?因此上述的科甲正途出身的達官貴人、名公巨卿,也都是「老兄式」的,科舉制度下之「奇蹟」也。

再者,在咱古老中國裡,沒啥「人權」也。因此我們那些學富五車的「國學大師」,和讀爛《資治通鑑》、《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偉大舵手、偉大領袖毛主席,也不知啥叫人權(詳上篇)。何也?因為「人權」的基礎是西方的「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而個人主義又是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礎。可是獨善其身的個人主義卻是我們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所最瞧不起的德性。——傳統中國的社會基層單位,不是個人,而是上引許教授所說的家族也。

中國的家族原像一窩蜜蜂,上有蜂王(毛主席、蔣總統、鄧上皇),下有蜂群(工蜂、雄蜂)。大家吃大鍋飯,分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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