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一、從蔣中正與毛澤東說到袁世凱

《紐約時報》現任駐華特派員泰勒(Patrick E. Tyler),最近於二月六日該報發表一篇有關浙江奉化溪口鎮,蔣介石故居的「專訪」。他說近年來蔣在大陸上已不再是個「暴徒惡棍」。相反的,他在溪口的故居已成為海內外遊客的朝山聖地(mecca)。每年平均有訪客百餘萬,且在逐年增漲之中。這些訪客百分之九十是大陸人,然台灣往訪者每年亦不下十餘萬。

作者並感慨地說,文化大革命期中,蔣母王太夫人之墓遭到嚴重破壞。老人的骸骨與墓石,被紅衛兵亂拋於山林之間。可想像是慘不忍睹。但是近年皆全部修復,煥然一新;連那座寺廟「文昌閣」亦經重建,而當今的管理員六十四歲的王某卻正是三十年前的紅衛兵之一。王某自述是屬於當時反對毀墓的「保守派」——其實也是天曉得也。

記得七、八○年代之間,我個人亦曾數度返鄉。舊中國的骨肉之情,還使我幻想去「訪舊宅、掃祖墓」。數度試探沒結果之後,返美曾作了一些還鄉詩,有句說:「指點鄉農識墓門,煙雲遙拜淚沾襟。先塋哪有孤墳跡,祖宅真無片瓦存……」——我因回去得早,國家還沒有開放重建。有些誠實的「鄉農」故舊,尚告訴我實情。那些在開放後才回去的至親好友,還鄉之後,居然還能「哀毀骨立」、「泣血哭墓」,回來告訴我說:「媽媽的墳還在!媽媽的墳還在!」吾知其為「保守派」紅衛兵之傑作也。

前些年與好友遊台中「日月潭」,見老總統蔣公曾在潭畔建了一座巍峨的七級浮屠「慈恩塔」,祭祀的是蔣母遺像。——這位基督大總統,為何建了一座佛教式的浮屠高塔呢?——慚愧的做了個「歷史學家」,吾知其心境也。

據泰勒的報導說,蔣公近日在大陸(尤其是在浙江奉化一帶),其聲望至少是與毛某平起平坐的。連中共治下的公務人員,都承認「蔣介石不是個壞領袖」。他和毛澤東的分別,只是在意識型態上「各為其主(義)」而已。——毛所致力實行的是共產主義;蔣所致力實行的則是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如此而已。但是言外之意。在當今世界上,「共產主義」連「共產主義者」對它老人家都已失去信心,則蔣在大陸人民心目中的聲望似乎正在直線上升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紐約時報》這家當今世界上最有權威,也是辦得最好的一份報紙,它對中國新聞報導的態度(包括泰勒本人以及十多位他的前任)一向都有其偏見;尤其是對中國的中央政府。因此中國中央執政者,自西太后、袁世凱而下,諸位總統、主席,到「假皇帝鄧小平」(這也是該報封給鄧的榮銜),直至江澤民、李鵬。在該報的評述之中簡直就沒一個好東西。

該報每天都刊在第一版左上角的大牛皮,什麼「凡天下可刊載的新聞,無不刊載」(All the news that's fit to print)。可是去秋江澤民訪美,美國工商界在華爾道夫大旅館,由季辛吉主持的盛大招待會,這則「可刊載」的天大新聞,《紐約時報》硬是來它個「隻字不提」,把老江封殺得乾乾淨淨。

《紐約時報》這種偏見,因而使早年的國民黨和近年的共產黨對它都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它關門大吉才好。可是《紐約時報》對我們國共兩黨,如稍示青睞,則被讚譽者又無不喜形於色,爭相轉播,視若殊榮——乖乖,真是一字之褒,寵踰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

四星級的模範監獄

《紐約時報》何以如此偏激呢?說穿了也沒啥深文大義。須知美國這個國家,一開始便是個中產階級的國家。——它在「殖民時代」(Colonial Period)於維吉尼亞(孫立人的母校所在地)一帶,搞「計口授田」(五個黑口可抵三個白口),是一夫授田五十英畝(合三百華畝)。瞧瞧,一個農夫向政府領取耕地,一領便是一口三百畝。五口之家,便是一千五百畝。在中國歷史上,有幾個大地主(包括「官僚大地主」像李鴻章那樣),一家能擁有如許的土地?——這還是殖民時代呢!工業化以後的美國,那還要談嗎?大地主洛克菲勒向政府捐地築路,一捐就是四十英里(一百二十華里)。哈里曼一捐就包括大湖七個,今日紐約郊區的「七湖公園」。

可憐我們的土包子毛主席,眼皮淺。他把中國的「地主、富農」列為五毒之首,加以「鬥爭」。鬥他個死去活來,人頭滾滾——中共土改時向國際公開的數字是殺地主八十萬人!據洋專家說,這數字是實有數字的十分之一。朋友。我們的地主,富農之所有,往往不過三五畝土地啊!有什麼可「鬥」的呢?

因此,以毛公那樣不刷牙、不洗澡的「農民領袖」,去和五帝之首的「美帝」打交道,他知道啥叫「美帝」呢?——但是毛主席牛皮可大啊!他老人家卻要領導咱貧下中農,去鬥爭美帝,搞世界革命囉!其結果(讓我們掉句文),那就叫「奚待蓍龜」啊!

可是把話反過來說。那些飛去飛來宰相家,平時錦衣玉食,滿口民主人權的《紐約時報》諸老編,和他們「自由主義者」的政論家和政客們,又哪裡知道咱貧下中農的社會是怎麼回事呢?由他們信口開河來縱論中國問題,其不流於瞎扯淡,也就不可得矣。

毛死二十年了。再看看今天的情況。前不久,在我們紐約華人社區強力反對之下,美國政府罔顧我社區利益,在我「華埠」隔街建了個「模範監獄」。——乖乖,這哪叫「監獄」呢?它是一座四星級大賓館哩!你如把它搬到北京的長安大街之上,它比那髒兮兮的「北京飯店」闊氣多了呢!那些所謂「三星級」、「二星級」等等,簡直就不能望其項背!——它們二者之間的區別便是顧客的人身自由了:一個是顧客可自由出入;另一個顧客就只能進不能出而已。

因此,在「自由女神」裙下住慣了模範監獄的美國小資產階級的自由主義者(liberals)。就牛皮通天,正氣昂然,開口閉口什麼「金錢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你真叫他們去做做毛主席治下、大躍進期間餓死的兩千五百萬的「貧下中農」看看,那他們就只要半升米,自由不需要了。——筆者本人就有一位親堂弟夫婦二人。和兩個幼兒,一家四口,在毛主席的大躍進中,活活餓死。他們死狀之慘是不忍卒述的。但他們也只是當時被餓死的千百萬冤魂之一而已。與毛主席的惡政相比,想想「人民公敵蔣介石」(陳伯達所著的書名)治下的中國,也還不算太壞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因此蔣公敵和毛公敵在今日大陸,也就平起平坐了。

《紐約時報》是一份美國中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報紙。它的言論、立場,以及它一切對中國的評述,都是從美國中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價值觀念出發的。它的千百萬讀者和它臭味相投,因而它能一唱百和,成為今日西方最有權威、最有影響力的報紙。——正因為它被西方讀者寵壞了,東方讀者不知其所以然,震於它的盛名,被它洗了腦,也跟著它起鬨,是十分可笑的。相反的,無產階級的同志們亂罵資產階級和他們的喉舌,實在也是「不怪自家無見識」了。

筆者不敏,謬讀時報四十餘年,中了毒、上了癮。每日清晨喝咖啡、吃麵包,簡直到了非看它不歡的程度。雖然對它論中國事,強不知以為知的橫蠻態度,有時也恨得牙癢癢的。——不過,「新聞歸新聞,評論歸評論」,它對世界各地新聞報導的深入與詳盡,在當今全球各大報中倒是首屈一指的。

因此,今日看到泰勒君有關共產黨治下,人民對蔣介石印象之轉變的好奇心,倒引發我想起國民黨當政數十年中,對袁世凱的評論了。——事實上,直至今日,國、共兩黨的革命史家,對袁世凱這個「皇帝」,就說(罵)得一無是處。與毛、蔣二公相比,袁世凱其人其行是否就真的腐爛到底,像國、共兩黨史家所說的,一無是處呢?

最正式的正式大總統

在本篇拙作裡,筆者絕無心去替袁世凱平反,說他想做皇帝,沒啥不對。我只是覺得這是個「邏輯的問題」。天下事——尤其是政論家論政,歷史家論史——哪有什麼全是全非的事體呢?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要搞全是全非,則不特有違於我儒才德、陰陽之道,它也大謬於唯物主義者統一、對立之說。——如此,那就既難服人之口,更難服人之心了。

再者,值此台灣「民選總統」緊鑼密鼓之際,各路英雄,赤膊上陣,其結果必然是四隻老公雞三死一活!死者固然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景況堪憐。而活者,在冠歪毛脫,血跡斑斑之下,真能仰首一嗚,天下皆白哉?我輩「歷史學家」,不疑處有疑也。

根據「中華民國」搞「共和政體」(republicanism)的「法統」(legitimacy)來說——不!根據世界各國搞共和政體的法統來說——任何法學家、歷史家都不能否認袁世凱是「中華民主共和國」,簡稱「中華民國」的第一任合法的正式大總統。——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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