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七、公車上書和保國保種

「聖人」要「國父」拜師

甲午戰後在中國興起的政治改革熱潮。上篇已略有所述,原有急進、緩進兩派的。康有為所發動的緩進派,比楊衢雲、孫逸仙所搞的急進派還要早兩年——孫中山於光緒十九年在廣州行醫時,原來也是個緩進派。他為仰慕康氏,曾託友好轉致結交之意。誰知康氏自高自大竟然說「孫某如欲訂交,宜先具『門生帖』拜師乃可」,拒不見孫。中山原也是個「捨我其誰」的人,何能拜康有為做老師呢?二人因此就緣慳一面了(見馮自由《革命逸史》)。翌年孫上書李鴻章時,又碰到一位更自高自大的老官僚,抹了他一鼻子灰。中山一怒之下,才捨緩就急,遂轉往夏威夷自組其「興中會」,並結交了楊衢雲來聯合造反。誰知楊衢雲又是個唯我獨尊的人(見《謝纘泰回憶錄》)。一槽容不了二驢,中山其後竟變成急進派的單幹戶。

康有為原來也是個求政治改革的單幹戶。當他在傳統的科舉制度裡屢考屢挫的沮喪心情之下,他就想到科舉制度,甚至所有傳統官制和社會習俗之沒有道理。再加上在香港、上海、天津一帶租界裡的所見所聞,益發增加了他要求改革開放的信心。光緒十四年秋,那時年已三十一歲,在北京參加鄉試,再度落第的老秀才康有為,感身世之落泊,思國事之蜩螗,內心實在忍不住了,乃認定時在朝中當權得勢而頗負時譽的三位高官翁同龢、潘祖蔭、徐桐為目標,投書論國是。主張變法維新——這是他搞變法改制實際行動的開始。

以一介「布衣」向朝中當權的公卿,寫公開信,論國事,評時政,並自述身世學養,發懷才不遇的牢騷,原是我國古代窮知識分子的老傳統。在那個既無報章雜誌能讓你投稿,又沒有民主牆能讓你貼「大字報」的專制時代。這本是窮知識分子發表政見,和在人才市場標售自己唯一的辦法。「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我們那位「文起八代之衰」,而以四條腿「千里馬」自況的韓文公韓愈,便用這種方法在人才市場亮過相。同樣的我們那位「斗酒詩百篇」、古今第一大詩仙李白,也在這一自由市場中標價出售過自己。篇前所言,我們的孫國父,不也上過書?

那些「買主」(buyers)如上述朝中那三位權貴,為著「愛才」、為著「頗受感動」,或許只是為著「沽名釣譽」搞「野無遺賢」的玩意,往往也「禮賢下士」一番。如此勞資兩利,相互宣傳,足使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也得以揚名天下,光宗耀祖。就在這個傳統之下,康有為向三位權貴上書之後,竟頗受青睞。三人之中尤其是翁同龢對他最為器重。

透過皇帝的老師上書

翁同龢那時是個不折不扣的「帝王之師」。他是同治、光緒兩個小皇帝的老師,出入宮禁三十餘年。在百日維新之前,他每天都要到毓慶宮去替光緒講書的。在小皇帝日漸長大,垂簾老太后預備「歸政」之時,同龢正是當朝的「宰相」——加太子少保銜的「協辦大學士」;兩入「軍機」,兼總理各國事務。他與那時權傾朝野的李鴻章,簡直是平分朝政。時人揶揄他二人說:「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世間荒。」其權勢亦可想見一斑。加以同龢又是「狀元及第」,系出所謂「父子宰相、叔姪狀元」的翁氏名門,真是天下無雙的士林泰斗。

有了這樣一條好「關係」和大「後門」的援引,康布衣在北京文化界和官場中的知名度也就日漸高漲。台閣之中既不乏紆尊降貴的高官時加捧場;翰苑中的文士更以交結為榮。這樣一來,康君一不做二不休,就要向皇帝直接寫信了。

老百姓,尤其是自命不凡的時賢名士,為著國家大事向皇帝直接寫信,也是我國的老傳統。自周武王時代的伯夷、叔齊開始,正不知有幾千百人如法炮製。可是搞「上皇帝書」是有重大冒險性的。上得好,固然天恩有加;上得不好,惹起龍顏大怒,往往也被「下廷尉」、「下蠶室」,弄到殺頭抄家的下場。

康有為搞第一次「上皇帝書」是在光緒十四年,也就是他見重於翁同龢的那一年。這時剛好在皇帝祖墳附近發生了「山崩千餘丈」的災難。這在傳統的迷信上,叫做國有大故,天意示警。康氏乃誇大這個天意,上書請皇帝「變法維新」;並責難朝廷「不復登用人才」。但是皇帝是沒有通訊處的,他得找翁同龢代遞。孰知翁氏覽書膽怯,就打了回票。

康之上皇帝書雖然上不去,可是畢竟是轟動朝野的大事。該書自然也是一篇今文大儒的嘔心瀝血之作;一篇膾炙人口的政論文章,遍傳海內。水漲船高,有為也就隨之文名大噪。因此這年他落第還鄉,辦起「萬木草堂」來,不特新科舉人梁啟超慕名而來;那位潛龍在田的孫中山也想結交他一下。中山於光緒二十年向李鴻章上書的靈感,可能就得自康有為。

「公車上書」始末

有為在草堂中教了三年書,想不到時來運轉,於光緒十九年,三十六歲的老童生居然在廣州鄉試中了「舉人」。有了「舉人」的資格,康聖人也就可以與比他小十五歲的天才學生梁啟超,聯袂去北京參加「會試」,爭取「進士」的學位,作「天子門生」了。

康、梁師徒於光緒二十年(甲午)及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年兩度入京。這時中日「甲午之戰」方酣。我海陸兩軍,兵敗如山倒;全國震動、人心惶惶。朝臣或主遷都抗戰,或主訂約媾和,莫衷一是。當時年輕的光緒皇帝,和他那並不知兵的老師翁同龢,原屬主戰派;而比較知彼知己、老謀深算的李鴻章集團,則說動年老怕洋的西太后,實行議約謀和,因此也發生一連串的「廣島拒使」、「馬關議約」的國恥大事。——朝中也隱隱地形成帝後二黨,暗中對立。

就在這國族岌岌可危的年頭,北京卻是個熱鬧非凡的城市。第一,光緒二十年這一年慈禧太后(道光十五年至光緒三十四年)虛齡六十歲。這位有權而無知,當國三十五年性喜奢華的女獨裁者,挪用了海軍經費和京奉路款,加上內府外省的各種奉獻,共花去白銀數千萬兩,大修其「頤和園」及東陵的墳墓。奇技淫巧,工匠藝人,麋集北京,極一時之盛。第二,是年又是科舉制度中的「會試」之年。各省新科「舉人」數千人,各傾家當,齊集北京參加會試。

誰知就在這場熙熙攘攘的假繁榮裡,忽然漁陽鼙鼓動地來,王師潰敗,噩耗頻傳。光緒二十一年初春當乙未科進士正企待發榜之時,《馬關條約》中對台灣與遼東之割地及兩萬萬兩賠款之噩耗,亦適時而至。一時群情鼎沸。新科舉人數千人乃發動學潮,伏闕上書,誓死抗日。其中尤以台灣籍青年舉人之痛哭流涕,最是感人。在此群情激昂之時,康氏原有他「上皇帝書」的老底子;梁則是一位「筆端常帶感情」的煽動性作家。所以學潮一起,他師徒就領袖群倫了。

在光緒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陰曆三月二十八日),康、梁師徒經一晝兩夜之力,寫成上皇帝「萬言書」三章,呼籲「拒和」、「遷都」、「變法」。十八省在京舉人集會響應。一時聯署者多至一千二百餘人。五月二日(陰曆四月初八)乃由康、梁師徒領隊,率十八省舉人及市民數千人,齊集「都察院」門前,遞請代奏。——此一群眾集會,也可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所發生的第一次學潮吧。這就是那樁名垂史冊的「公車上書」了。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康梁這次上書是連一部「黃包車」也沒有的。所謂「公車」者,在一百年前無人不知;一百年後就無有人知了。原來在兩千年前的漢朝,政府官吏很多都是地方舉薦的。這些被舉之人抵達京師,照例都由朝廷派「公車」接送。乘「公車」是多麼光鮮的事。自此以後「公車」和「舉人」就分不開了。公車就是舉人;舉人就是公車。

所以康、梁這次所領導的學潮,實在是一個「舉人造反」的團體行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舉人造反就等而下之了。就在這造反未成之時,朝廷的威脅利誘一時俱來。它一面聲明要嚴辦聚眾滋事,一面又貼出了黃榜,學潮總指揮康有為,高中第八名進士。這一下「金榜掛名」,數十年灰溜溜鳥氣全消。馬上脫青衫、著紅袍,保和殿面聖去者。還鬧啥學潮呢?那些名落孫山的榜外公車,也只有打點還鄉,還債、賴債、打秋風去了。台灣割給日本,讓唐景崧和胡適的爸爸去善後受罪吧!他們在痛哭流涕一番之後,也暫時管不著了。大家鳥獸散,顢頇無能的大清政府,未派一輛坦克上街,天安門的大學潮,也就煙消雲散了。

誅心而論,天下原無不是之學潮!康、梁師徒為著變法改制,雖然後來都變成在逃的死囚犯,但是歷史畢竟是公正的。最近的《人民日報》不是心血來潮,對康、梁和王安石等人,又補作了至高的評介。既然領導那個小學潮的康、梁是歷史上值得歌頌的人物,那麼硬說魏京生、王丹、包遵信、王軍濤等是該關該殺的「暴亂分子」,豈不是睜著眼說瞎話?

人生苦短,一時烜赫,究竟是白駒過隙、過眼煙雲。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們倒真希望領袖萬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