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五、解剖康有為

前篇已言之。清末首倡除舊佈新,作「緩進派非暴力的政治改革」,康有為並非第一人。在他之前有深入的觀察、成熟的理論和悲痛的心情,而主張變法改制者如馮桂芬(嘉慶十四年至同治十三年)和容閎(道光八年至民國一年)等人都比康要早。甚至在位的李鴻章(道光三年至光緒二十七年)也早已有此認識。但是在傳統士大夫陣營之內,首先以中西理論相結合,並化理論為行動,不眠不休地以推動變法為職志,結果禍延家國、名揚天下,終以變法專家載記史冊的,那就只有一個康有為了。——他是近代中國,「現代化運動」這場長程「接力賽」中,第一個「接棒」跑其「第二段」的短跑健將。他跑完第二段,才由另一個廣東佬孫中山,來接棒跑其「第三段」——那個「急進派政治改革」(用暴力推翻專制政權)的階段。孫中山「建立民國」以後,問題仍是一籮筐,無法解決,才由胡適來接棒,跑其「第四段」——那個「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的文化革命階段。此是後話。續篇中自另有交代。

可是話說回頭。在清末搞「緩進派」政治現代化——其實是「政治西化」(更正確一點的說,則是倣傚「英國模式」的「君主立憲」),為什麼輪到康、梁師徒來執其牛耳呢?道理很簡單,康、梁都是廣東人嘛!在清末搞英美式的變法改制,廣東佬是得風氣之先的。那時候我們內地人把英美諸「夷」還看成只會製造殺人武器的野蠻民族呢!而當時的廣東佬耳聞目睹之餘,才開始承認野蠻民族的文化和政治社會制度,也遠遠超越我們呢!康、梁師徒便是當時在南方知識分子集團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廣東、廣西兩省在我國數千年的政治史和文化史上,原是個落後地區。蓋漢族文化發展,原是自北而南的。廣東地居南陲,所以在文化上就落伍了。梁啟超說:「吾粵之在中國為邊陲地。五嶺障之。文化常後於中原。故黃河流域、揚子江流域之地,開化既久,人物屢起,而吾粵無聞焉。數千年無論學術事功,皆未曾有一人出……」(見梁著《康有為傳》)。

可是三千年風水輪流轉。時至現代,漢家文化萎縮,西學東漸,則搞信奉洋教、變法維新、革命排滿的先進分子如洪秀全、容閎、孫文、康、梁……那就是清一色的老廣了。讓我們先把這位「康聖人」解剖一下。

解剖康有為

康有為(咸豐八年至民國十六年)廣東南海人,長孫中山八歲。他出生之日正值「英法聯軍」(咸豐八年至咸豐十年)入侵之年。他生後六年,他的小同鄉洪秀全所建立的太平天國就亡國了。在他的青少年期,我們那個百足之蟲的滿清大帝國,在咸豐皇帝北狩承德「龍馭賓天」,幼主登基、「兩宮垂廉」,「太平軍」與「捻軍」相繼覆滅之後,居然又搞出個「同治中興」(從咸豐十一年開始)的小康局面來。在一系列「科甲出身」的「中興名臣」,通力合作之下,表面看來,這個腐爛的王朝,倒頗有點「中興氣象」——至少政局還算安定。這一局面一直維持到「甲午」前夕。

【附註】光緒十一年的「中法之戰」,對國內政局和人民的信心,影響不大。劉銘傳在台灣、馮子材在安南,畢竟還打了兩個小勝仗,足使當時朝野還保存點幻想。

筆者走筆至此,又要擱筆嘆息兩聲:在同治中興時期,那一批「科甲出身」的「中興名臣」,被後來國、共兩黨的理論家、宣傳家,真罵得狗屁不值。可是我們一百年後,再回頭看看——那批狗屁不值的翰林、進士、舉人(早一點的林則徐、徐繼畬、阮元等不提了)如曾、左、李、胡、張(之洞)、翁(同龢)、陳(寶箴)、沈(葆楨)、劉(坤一)等等,在後來的國共兩黨政權中能找到幾位?有之,「有古大臣風」的泥水匠周恩來差可與之甲乙。可是周氏之外還有誰?朋友,你能小視我們的「固有文化」和「科舉制度」?不幸的是他們都生在「轉型期」中,而屬於前一期的「型態」,不能應付後一型態的發展罷了。——民國以後的洋奴大班、黨棍政客,是不能同他們比的啊!——這也是康有為青少年期的文化環境。因此這位「大材槃槃、勝臣百倍」(翁同龢評語)的小康祖詒(有為學名),在乳臭未乾之時,就有澄清天下之大志,而自封為「康聖人」了。

享有特權的小神童

他們南海康家,據有為自述,原是嶺南的書香之家,世代官宦。他的高祖康輝是嘉慶舉人,曾任廣西布政使(俗稱「藩台」,從二品官,兼管一省民財兩政);曾祖康健昌曾任福建按察使(俗稱「臬台」,也是二品官,為一省最高司法長官);祖父康贊修是道光朝舉人,曾任連州訓導(州內管秀才的學官),升用廣州府教授(府學內的候補教育長官)。他父親康達初學歷雖低,也在江西做過知縣,不幸早死。因此有為早年教育的責任便全由祖父承擔了。以上是康有為的直系親屬。其它近支有官至巡撫、知府的。所以有為說他康家,為士人已十三世。「吾家實以教授世其家」,至有為終成進士。(以上均據《康南海自編年譜》)

因此青少年期的康有為,在教育上是享有特權的。那時的農村裡既無學校,更沒有圖書館。少數兒童能有私塾可讀已是鳳毛麟角。縱有幸能進入私塾,而所讀的也只是些《三字經》、《百家姓》等等啟蒙之書。能讀畢四書五經,那也就到此為止;其後的前途,就要看「一命二運三風水」的科舉考試了。為著參加考試,一般士子所能繼續用功的,也只是一些「帖括」之學。「帖括」者,用句現代話來說,就是「考試指南」、「托福捷徑」一類的書。因此大半青年考生(包括青年期的梁啟超),都是「帖括之外,不知有所謂經史也」(梁啟超語)。——事實上一般士子,也無錢買經史之書。

可是康有為在他求學時代就不一樣了。他不但家中有四壁圖書,堂叔家還有座「二萬卷書樓」,古今典籍應有盡有。再加上一個身為名「教授」的祖父,終日耳提面命。有為本人又聰明好學,有神童之譽,因此他在十一歲讀畢「四書五經」之後,就開始讀《綱鑒》、《大清會典》、《東華錄》及《明史》、《三國志》等典籍;並不時翻閱《邸報》(近乎民國時代的政府公報),熟知朝政時事。腹有詩書、下筆成篇,有為自然就「異於群兒」。這也就養成他一生孤傲不群的壞脾氣。不過若論考試必備的「帖括之學」,他卻未必就高於「群兒」。因此在「四積陰功五讀書」的科場之中,康祖詒在廣州府連考了三次,到十六歲時才搞了個「秀才」頭銜。——注意:比康較早的洪秀全就在同一個科場中考秀才,三戰三北,才發瘋去見上帝的。

二十年老童生的辛酸

既然當了秀才,下一步就得參加「鄉試」考「舉人」了。當年廣東人考鄉試可在兩處參加。一在本籍(廣州),而成績較優秀的秀才(監生和貢生),則可去北京參加「順天府鄉試」,所謂「北闈」中的「南皿」。「皿」字是「監」字的縮寫。南皿便是來自南方諸省的有資格進「國子監」(國立大學)的監生。鄉試考取了,大家也都是同樣的「舉人」。可是考於北京的舉人可能就要比在廣州考取的舉人更光鮮些。

有為於十九歲時(光緒二年),在廣州第一次參加鄉試,顯然是帖括之學未搞好,結果鄉試不售。三年之後(光緒五年)在叔父「督責」之下,重赴科場,又不售。再過三年(光緒八年),有為換個地方,去北京參加「順天府鄉試」,還是名落孫山。

三戰三北,這時康有為已是個「老童生」。他易地參加北闈,可能就是避免在廣州科場出現的尷尬場面。明清兩朝的社會中,把「老童生趕科場」,是當成笑話來講的。康有為自命不凡,是位極端倨傲的老少年。他顯然是受不了這種冷眼和暗笑,才避開鄉人進京趕考的,殊不知「北闈南皿」比廣州鄉試更要難上加難。蓋在廣州和他競爭的只是兩廣一帶的當地學生。參加北闈南皿,他就要與整個華南精英為敵,而南皿當年往往為江浙才士所包辦(參閱《清史稿.選舉志三》)。康祖詒捨易就難,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了。

在唐、宋、元、明、清的「傳統中國」裡,知識青年的「晉身之階」(the ladder of success)只有科舉這一條路。吾之畏友何炳棣教授曾著有專書論之。考場往往是「賺得英雄盡白頭」的牢房。我鄉某前輩,三年一次,他老人家雄心壯志,老而彌堅,在「江南鄉試」中,前後一共參加了二十四次。最後一場失敗之後,曾賦詩自況曰:「可憐明遠樓頭月,已照寒生念四回。」「明遠樓」為南京考場所在地,而「江南鄉試」總是在中秋前後舉行之故云。這時他童生老人家至少是年近九旬;所以和他相比,康老童生還有二十一次考中的機會呢!

果然光緒十一年乙酉(光緒十一年),康祖詒二十八歲,又老起臉皮走入廣州考棚,去和當地的青少年,一爭短長。榜發,又來個「鄉試不售」。三年又過去了,我們發現祖詒又在北京南皿試場出現;翌年在北京同一考棚(可能是光緒大婚的「恩科」吧),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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