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四、一百年後回看戊戌變法

在一百多年的中國近代史中,我們苦難的中國人民,承擔了無數次大小「革命」,和兩次大「變法」——由康梁發動的「戊戌變法」,和由鄧小平領導的「小平變法」。粗淺的說來,「革命」易而「變法」難也。蓋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革他人之命則敵我分明、對象顯著,而手段單純。變法者,變自己之法也。變自己之法則對象不明、敵我難分,而手段千變萬化也。毛澤東不言乎:「矛盾」有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之別也。敵我矛盾可以一槍了事;人民內部矛盾則抽刀斷水,沾漣不盡矣。「變法」者亦「人民內部的矛盾」之一種也。

君不見戊戌之變時有新舊之爭、帝後之爭、母子之爭,甚至婆媳之爭。帝黨中有後黨;後黨中亦有帝黨。開衙門、關衙門,糾纏不盡?更不見,小平變法時,鄧公小平既做光緒、又做慈禧;當了兒子、再當媽媽。重用胡(耀邦)趙(紫陽)、又逼走胡趙。力主「開放」、又要「堅持」;堅持堅不了、開放又放不出……,結果弄得聖母老太后,真煩死人也;也矛盾死人也麼哥!

讀者賢達:您以為在下有欠忠厚。不能替鄧老分憂,還在一旁講風涼話哉?非也。在目前,我們實在不知道老鄧在搞些啥子。鄧老本人固亦不盡知也。

蘇東坡不也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蘇子這話,並未說透。談時政、評當朝;當局者固迷,旁觀者亦未必清也。不信,到報攤上去翻翻,有幾位大家名筆,不在自說自話,甚至瞎說胡扯?

但是天下真有天不知、地不知的變法,非也。時間因素不夠嘛!等它一百年。再回頭看看,自會透明如水晶球。

今且放下小平不談;談談一百年前的康梁。

首先看看「社會轉型」說

筆者落筆至此,適逢電視報導,當今世界上位列第二位的超級強權「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在一槍未響、無聲無臭的情況之下,壽終正寢。這真是人類文明八千年歷史中從未有過的怪事和大事。怪不得《紐約時報》以跨欄的頭條新聞報導刊載之。但這頭條新聞,在讀者眼光中卻遠沒有同一天副版上,甘迺迪參議員的外甥史密斯少爺的強姦案之緊張刺激,讀者如雲。

蘇聯,馬克思主義之祖國也。蘇帝死得如此窩囊,連累得馬克思也顯得臉上無光。相形之下,資本主義之父的(亞當)史密斯老先生卻童顏鶴髮、老而不死,神氣活現起來。真的,那一度曾與成吉思汗同其威風的老馬,現在居然虎落平陽,連甘迺迪的一個好色的小孫子也不如哉?在我們授世界史的教員看起來,此話言之過早也。

馬克思主義,至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和其它主要學說一樣,也有若干獨到之處,不可一竿子打翻。馬派史學家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分五個「階段」前進的,而每一階段則各有其不同的社會「型態」。在這五個階段一個接著一個嬗遞前進之時,兩個階段之間,前後兩個型態的轉換,就「必然」有個「轉型期」。既然歷史的發展和轉型是個「必然」的程序,幹嘛又要去「鬧革命」、「搞階級鬥爭」呢,馬家的門徒說,鬧革命、搞階級鬥爭的目的,就是要縮短這個必然發生的「轉型期」。這種轉型現象如任其自然發展,時間可能拖得很長;甚至無限制拖下去。——馬克思主義革命家,便是根據這項學說的推理,認為長痛不如短痛。應該以暴力催生,使社會轉型於旦夕之間,畢其功於一役。所以馬列主義者都是「一次革命論者」。——列寧如此,毛澤東更不必說了。

當然這種馬列主義的歷史學毛病多著呢!各派史家,根據各民族的歷史經驗,對它加以批駁的,可說是汗牛充棟。筆者不學,亦嘗追隨群賢之末,根據我華族歷史發展之經驗撰文否定之。本篇不再重複。

「轉型期」是社會發展的「瓶頸」

可是馬派史學正和其它主要學說一樣——如湯恩比的「挑戰反應」論、杜威的「實驗主義」說,和二次大戰後支配聯合國主要政策的「經濟發展」論等等——不是「全對」,也不是「全錯」。各該派的主要論斷,在中國歷史上都可找到「佐證」。史家對任何一派完全肯定(如大陸上早期對馬列學說之絕對認可),或通盤否定,都是錯誤的。

例如馬派史學上的「型態」論,和「轉型」說,即有其可取之處。我們反證了它史分五段的「絕對論」(absolutism)。但我們也無法否認,中國近三千年社會發展的程序裡,也的確有過兩大「轉型期」。——發生在古代的便是歷時一百三十餘年的「商鞅變法」;發生在現代的便是吾儕及身而見的自「鴉片戰爭」(道光十九年至道光二十二年)以後,歷時一百五十餘年的近代史階段了。

我國古代社會的「轉型」,確是如馬派史學所說的,那是我國社會發展內因演變的結果。轉型是「自動」的。而我國近代社會的轉型程序,則是如湯派史學所說的,那是外因「挑戰」(challenge)的「反應」(response)。轉型的程序是「被動」的。可是等到這「轉型期」接近尾聲時,朝野雙方,不論黑貓白貓,又一切向「錢」看。大家都知道,經濟「飛」不起來,則另一個「定型」便無法出現。今日台灣「蔣家政權」的模式已一去不返;而大陸上鄧大人卻在繼續「垂簾聽政」,還不是「錢」的關係?等到大陸上也能突破「開發中」(developing)的枷鎖,而邁向「已開發」(developed)階段。海峽兩岸一國一制。我們的「轉型期」就會正式結束。一個新的「定型」就會出現。這最後一段的發展,便是上述第三、四派史學的重點所在了——不重實際效驗、經濟搞不上去,你得閉起鳥嘴,啥也沒得好說的。回去搞你的獨裁專制好也,搞到像史達林那樣的神氣,還是不免要鞭屍亡國的。

話說千遍,一語歸宗。近一個半世紀中國變亂的性質便是兩千年一遇的「社會轉型」的現象。在歷史的潮流裡,「轉型期」是個瓶頸,是個三峽。長江通過三峽是灘高水急、波翻浪滾、險象環生的。在這激流險灘中,搖櫓盪舟、順流而下的大小船夫舵手,風流人物,觸礁滅頂,多的是可歌可泣和可悲可笑的故事……,可是船抵葛洲壩,你遠看「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你就有心平氣和,享有無恐懼自由之感了。因此在這轉型期接近尾聲的階段,回看百年史實,便知一部「中國近代史」,實在是一部從中古東方式的社會型態,轉向現代西方式的社會型態的「中國近代社會轉型史」,也可叫做「中國現代化運動史」吧!康梁師徒在這段歷史潮流裡所扮演的角色,便是上述三峽中的一葉扁舟裡的兩個小船夫。在急流險灘之間,風馳電掣,順流而下,終於觸礁沉沒——可泣可歌、可悲可笑,如此而已。

且看「皇帝」的慢慢蛻變

可是吾人今日及身而見的一百五十年的轉型期中,我們的老舊的社會型態——這個左翼史家一古腦稱之為「半封建」的社會型態——到今天還沒有被完全「轉」掉。就以「皇帝」這項制度來說吧!辛亥革命以後,我們雖然沒有皇帝了,卻多的是「變相皇帝」。朋友,您能說袁世凱、蔣中正、毛澤東三公不是「變相皇帝」嗎?皇帝爺哪有他們三位的獨裁權力啊!

所以歷史的事實己證明「一次革命論」這項理論是錯誤的。我們的「民國史」上,從洪憲「皇帝」起「轉」了七十多年,才「轉」出個李登輝「總統」來。因此我們在社會發展中「轉型」的程序是十分複雜的,是迂迴曲折,進三步退兩步,左進右退,上進下退……,有時甚至是乾脆立正、向後轉,真是花樣繁多——但是從遠景看來,向前發展的大方向是不變的;同時也是階段分明的。

大的階段暫時不談了,就看最近十年這段「小平變法」吧,它自七九年開始,一下便向前猛衝了八年。迨至胡耀邦被黜,開始煞車。及八九年「六四」,忽來個立正向後轉,血流如注。這兩年來,它既要繼續開放、和平演變;又要反對和平演變。我們也看不出它怎樣反對「和平演變」。跟毛澤東的「大躍進」相比,則毛是兔子,鄧是烏龜了。但是歷史也證明烏龜比兔子爬得快。中國發展的「大方向」還是向轉型前進的。(參見拙作<胡適的大方向和小框框>)。

「社會轉型」需時數百年

有人或嫌我們「轉型」(也可說是「現代化」吧)太慢了一點。君不見日本轉型,只需三五十年便可完工嗎?其實日本轉型是個例外(容後節細論之),其它民族社會轉型,均需三兩百年,始見膚功也。

我國古代的商鞅變法自公元前三五○年變起,至前二二一年始皇統一凡一百三十年,始搞出「秦法政」來(毛澤東語)。但是秦皇「任刑太過」(顧炎武語),再繼續向前「轉」進。又實驗了一百餘年,至漢武帝以後才慢慢地搞出個「霸王道雜之」(漢宣帝劉詢的話)的中央集權文官制和重農輕商的大帝國的「定型」來。這一漢家制度的「定型」,一「定」便是兩千年。基本上沒有原則性的改變——所以毛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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