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六、長征有始有終,喪權沒完沒了

——兼論小刀會起義上海及英人竊據我海關始末

鄧小平先生的小女兒毛毛,最近出版了一本暢銷書《我的父親鄧小平》,頗可一讀。我忍痛花了重價(美金二十七塊五毛),買了一本,讀了一遍。這本書不論在文學上或史學上,都可稱得上第一流,雖然她還是站在高幹子女的立場寫的,看不出一點極權政黨的陰暗面。

這本書的另一特點是,毛毛是我的同行,書中口述史料的成分很重。可惜的是毛毛的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對他這位掌上明珠不願多講。有許多極嚴肅的史實,往往只三言兩語帶過;有時甚至只有幾個字。

舉個例子吧:當女兒家問他對「長征」的親身體驗,老頭子只說了三個字:「跟著走」!逼得小公主沒辦法,只好去另找「伯伯」、「媽媽」、「阿姨」……諸長征老古董,另行口述過。「媽媽」、「伯伯」、「阿姨」口述之不足,我們這位小班昭還搬出《毛選》來抄它一段。毛毛抄道:

毛澤東說,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長征是以我們勝利,敵人失敗而告終。(見毛毛書頁三二五。轉引自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毛澤東選集》,第一卷。)

不才老朽,如果是毛毛的博士論文導師,為著達到「國際水平」,我就勸她把這一段引文「劃掉」。因為那是一段「狗皮膏藥」、「廢話」、「黨八股」。

毛毛呀!從文學觀點、從史學觀點來說,還是您貴老爸的三字經「跟著走」,最傳神、最真切,也是最有價值的「第一手史料」,應該打一百分!

「長征」以前的長征

你看老毛自吹自擂那一段,不但廢話連篇,他對歷史事實也未搞清楚。他的老師胡適之先生就教導過他:「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能說十分話!」試問毛所說的「『紅軍』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有什麼證據?事實上黃巢的長征從山東徵到廣州,再由廣州回征洛陽。這位大齊皇帝的長征紀錄,不管在時間上、在空間上,都比朱、毛紅軍要長得多。

再看闖王李自成、大西皇帝張獻忠,其長征成績均不在「紅軍」之下。而朱、毛紅軍的長征紀錄則更遠落於「長毛」之後。一部「太平天國史」從某些角度來看,也可說是一部長毛長征史,把捻軍的長征也算在一起,前後連續長征了十九年之久。

上篇已詳言之,太平天國史一開頭便是一部長征史。洪、楊於咸豐二年春夏之交自永安出發,不足一年便徵到南京。中西對比,那就是在短短的一年之內,長毛就從巴黎徵到莫斯科!奠都天京之後,席不暇暖,李開芳、林鳳祥又搞起第二次的北伐長征。一年之內,又自浦口繞道河南和山西徵到天津。「天京事變」之後,石達開又帶了大批人馬搞第三次長征;他征回故鄉廣西不算,又北上西征,直到大渡河。歷時七載,足未停徵。

太平亡國之後,孤臣孽子的遵王賴文光(廣西人,一說廣東人。金田起義元勳,長征老幹部)、梁王張宗禹(安徽毫縣人),和魯王任化邦(亦名任柱,安徽蒙城人),恢復了捻軍組織,繼續又長征起來。

捻黨原是皖北私鹽販的一種秘密幫會組織。早期由張樂行領導(樂行又名洛行,是張宗禹的胞叔),曾於咸豐三年在安徽故鄉,造反稱王。後受編加入太平軍,積功晉封沃王。同治二年死難。餘眾經上述賴文光、任柱,及張宗禹重振成強大「捻軍」,恢復流寇生涯,又在黃淮大平原上長征起來。

捻軍在我們黃淮地區留下的英雄故事,那真是說不盡的。他們是不分日夜的在馬上作戰。不像後來的紅軍長征,多半時間,都在深山大壑之內「跟著走」呢!

同治四年,捻軍在山東曹州高樓寨,一舉把清廷最剽悍的主將僧格林沁親王擊斃,僧軍幾乎全軍覆沒(紅軍長征,尚無此戰果)。翌年捻分東西,把湘、淮二軍都拖得要死不得活。

同治六年,在鄂西尹隆河一役,淮軍主將劉銘傳被打得花翎落地(見羅剛著《劉公銘傳年譜》),落荒而走。「淮軍之良」(薛福成語)的悍將唐殿魁,在短刀肉搏中,負重傷被馬隊踩死。這位「淮軍之良」是筆者的祖宗之一。他死在惡戰中的慘烈故事,在淮軍老兵和族中老輩繪影繪聲的傳述之下,真是在電影中和小說裡都未見過。這也是口述歷史也。

但東捻賴文光在豕突狼奔、所向無前,縱橫數省之後,終於同治七年一月在揚州就義。

西捻張宗禹遠征及於陝甘,最後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之中,搶渡「雪橋」,竄入魯東,同治七年八月在茌平縣全軍覆沒。宗禹隻身偷渡徒駭河時,生死不明。

宗禹部將袁大魁,在搶渡雪橋時被截,回師陝北,竄入保安。他最後在保屬老岩窯的堡壘,終於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曆四月十七日,天曆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被清軍攻破,全軍殉難。這也就結束了慘烈的「捻軍長征」,也就結束了中國歷史上太平天國這個悲劇小朝廷的「正朔」。

也算歷史上的一段巧合吧!捻軍(也就是殘餘太平軍)長征的終點地區,陝西省保安縣,也正是七十年後紅軍長征的最後歸宿。只是紅軍命帶貴人。碰到個張少帥;長毛沒這個好運道罷了。可是捻軍長征的時空紀錄,也非紅軍長征所能比啊!

捻軍的起覆,是中國近代史中的大題目、小現象。筆者無意把它另闢一專題,所以在太平軍長征史中,多加兩段,就不再另提了,尚懇讀者諒之。

「長征」是老百姓的血淚史

長征、長征:你這個名字多麼神秘和羅曼蒂克啊!我們每次提到你,都會想到那些美麗的名山大川,和那些英勇的革命戰士。他們不避艱險,替天行道。老百姓簞食壺漿,歡迎他們;真是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多麼偉大囉!

我們當然也知道,你是多少公侯將相的光榮背景、政治資本;和多少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們的富貴源泉、特權祖蔭啊!

那些聰明的洋專家,像我的老相識索茲伯理、小同事布理津斯基,也要循著你的足跡前進,而得了國際新聞大獎,和大把大把的美鈔啊!

但是朋友,你真以為長征是像詩人們所說的:「萬水千山只等閒」那樣輕鬆嗎?或是像革命黨所宣傳的永遠光榮偉大正確嗎?非也。它是由紅血和白骨鋪成的,縱橫於神州大陸的康莊大道和羊腸小徑;沿途是哭聲盈野、餓殍遍地,寡婦孤兒成千上萬呢!

慢說黃巢、張獻忠的長征,是赤地千里、日月無光。——朋友,農民起義,在歷史家的筆下和革命家的嘴中,是何等輕鬆。你可知道「赤地千里」,這是絕對的事實。

縱使是頗有宗教性和人道主義(所謂「賊不嗜殺」)的洪、楊長征,你可知道他們燒燬村落,裹脅青壯,吃盡民糧,遺下老弱婦孺的後果?他們在湘江洞庭、長江漢水,擄掠民船,動輒萬艘!您可知道,這些民船都是貧苦船民的私產。你擄走一條,就一家挨餓;擄去萬條(包括它的男主人被拉夫),則萬家的妻兒都要餓死。——我們寫歷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煙繚繞,滿口大話。你可知道革命功成萬骨枯。製造一個革命英雄,和三兩個瀟灑風流的高幹子女,要多少斛人民的鮮血,來加以灌溉?

以上所說的還是長征的「正面」——那些自命為替天行道,解救人民的革命英雄。至於被這些英雄「拖死」的官兵,那些升「剿匪」官、發「長征」財的貪官污吏,其趁勢姦擄焚殺之劣跡,可能倍於「流寇」,所謂「匪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其可怕,就更是說不盡了。

再者,長征(也就是傳統史書上的「流寇」)之起,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無政府狀態」。這現象在兩千年前的中國政治術語上,叫做「王綱解紐」。王綱解紐,在一個「國家強於社會」的國度裡,便是社會秩序大亂——這在我們江淮地區的俗語,叫做「遍地黃花開」。遍地黃花一開,那就像項羽的老婆在《霸王別姬》這幕「梅派」好戲(也是大陸上今日的「得獎電影」)中所唱的什麼「秦王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海起干戈!」英雄四海起干戈,革命鋒頭十足。小百姓就民無噍類矣。

憶幼年聞長者言,在江西、安徽一帶的國共戰場裡(尤其是贛南),路上行人走路,要兩手擺動不停。一個人如在野外,兩手背著踱方步,萬水千山只等閒地欣賞風景,一不小心,就野狗四合,尾隨追逐。因為狗兒有經驗,牠們看到背著手的人,以為他就要被槍斃了。——牠們隨後就可大嚼一餐。——人喜歡吃狗肉,狗也喜歡吃人肉啊!

年輕的讀者們,別以為這是「危言聳聽」。這是民國史上,千真萬確的事實啊!長征是搞著玩的嗎?它是英雄們的浪漫詩篇;它卻是黎民小百姓的一部血淚史啊!

綠營清軍的不斷圍剿

太平天國的鬥爭史,是有兩大部門,可以截然不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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