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四、「四不像」的洪楊割據

筆者於四十年代之末,抵美留學時,曾在紐約市動物園看過一些來自中國的珍禽異獸,真不勝感嘆。其一便是熊貓。標籤上寫著中國特產,是否為蔣宋美齡夫人所贈者,已不復記憶矣。牠灰溜溜的,看起來像是一頭「花豬」,橫臥牆角,亦引不起訪客的重視;哪像三十年後,專機來美那一對嬌嬌滴滴的毛主席兒女,在華盛頓那樣風光!愚夫婦好奇,亦曾馳車去華府恭謁。驕陽之下,排隊半哩。乍睹芳顏,真疼愛無比。牠二位香巢之華麗固無待言矣。而貴伉儷一舉手一投足,檻外同謁者,無不鼓掌歡笑,聲震樹木。然這對貴族夫婦,與三十年前鄙所見之「花豬」,究有何不同呢?豬猶一也,而貴賤窮通,懸殊若是!蘇秦先生若在此,可能也要感嘆而言曰:「豬生富貴,豈可忽略哉?!」

另一頭中國特產,標籤上是否有拉丁文名字亦忘之矣。只記得其名為威妥瑪拼音的「四不像」(Ssu-pu-hsiang,按今日大陸上的漢語拼音,則應該是si-bu-xiang)。牠老人家被放置於一亞洲欄內,與一般亞洲來的牛馬同列而嚼其枯草焉。

一般拖兒帶女的動物園遊客,誰有此耐心和雅興去分別牠們是牛是馬呢?大家只有望望而去之。至多評頭論足一番而已。誰知竟有個好奇的打工仔,為此一漢語拼音所惑,真把那生銹的銅牌讀下去。一讀,不得了,牠老先生本是我國的貴族。原來是錦衣玉食,生於吾皇的御花園「三海」、「南苑」之內。不幸八國聯軍侵華,闖入御園,把牠捉去當了俘虜。所幸牠未參加「義和團」;既未「扶清」、更未「滅洋」。戴不上「戰犯」的帽子。但是帝國主義的洋兵卻不管這一套,硬是把牠捉了,枷鎖至紐約吃枯草已數十年矣。

老貴族為何取個名字叫「四不像」呢?同來自中華的青年打工仔歷史家,曾為前輩細查之。原來牠「角似鹿、尾似驢、蹄似牛、頸似駱駝」。結果弄成個非鹿非驢非牛非駱駝的「四不像」!

如今事隔數十年,牠老貴族早已物故。遺骸可能已變成標本,佇立何方。但是老前輩留給我的牠那慈祥古怪的「四不像」,卻永誌不忘。其實牠老人家為何不能名為「四像」呢?牠不是既像鹿、又像驢、又像牛、又像駱駝嗎?!

近來筆者整理書稿,翻及太平天國諸卷。因想把洪楊政權按社會科學原則來分分類:基督教政權?社會主義國家?民族革命?農民大起義?神權國家?反封資修的無產階級專政……?分來分去,吾分不了也。可是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我的同僑而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輩「四不像」來,才恍然大悟。——洪楊政權原來是個「四不像」的政權。思想搞通,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太平史面面觀

洪楊政權既然是個「四不像」,歷史家、哲學家、政論家、宗教家等等,如果硬要以一己專業的興趣,來加以妄評或妄攀,都是要走火入魔的。

前篇已言之,國學大師錢穆就是認定洪楊政權是個背叛孔孟、違反中國道統的邪惡政權。他擁戴曾、左、李、胡的衛道行為,而洪楊則罪該萬死。可是洪楊之後六十年,國家最高學府中的陳獨秀、胡適之、錢玄同,不是也要打倒孔家店?!此外,洪楊之「田畝制度」、「解放婦女」、「不許纏足」、嚴禁「吹煙」(吸食鴉片)、酗酒、禁娼、禁賭、禁淫、膽敢姦小弟(同性戀)者,斬首不留……。則視孔孟之邦空談仁義,奴役女性,舉國吸毒;雖名士高官,亦以姦小弟為風雅……。兩兩對比又何如哉?!

太平滅後,評其功過,名士汪士鐸立論就相當公平。汪說:「賊(指洪楊)改四書五經,刪鬼神祭祀等類……無卜巫術數,禁煙及惰……此皆勝我(清朝上下)萬萬也。」汪且強調說:「不以人廢言,此功不在聖人下也。後世必有知言者。」(見汪著《乙丙日記》)。

舊儒奢言道統者,實知其一,不知其二罷了。

通達人士如胡適之者,也反對洪楊。胡氏反洪楊的立場是從他一貫的「反戰爭」、「反暴力」、「反革命」的理論出發的。他認為在社會上使用暴力解決問題都是錯誤的,得不償失的。事實上也確實是如此。但是社會上何以會發生暴力,則非適之先生這樣的白面書生之所知了。

國民黨人談洪楊,始則是之,如中山先生和一些早期的革命黨人(包括早年的蔣介石);終則非之,轉而崇拜曾、胡(包括晚年的蔣介石和陳立夫等人);何以如此呢?那就是因為他們由「在野」到「在朝」。在太平諸公的「四像」、「四不像」的形象中,捉摸不定的緣故。——同時也是由於他們對太平天國的歷史欠缺深入的瞭解。憑常識論史,所以往往就驢牛難分了。

洪楊功過的兩家之言

可是治太平天國史,而弄得四像不清,從一而終的,最高史學權威亦不能免。今世治太平史最深入者,莫過於簡又文和羅爾綱兩先生。兩君著述都數百萬言!而簡君在太平「四像」中則咬定個驢。他認定洪楊革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漢族反滿的民族革命。為此,簡公亦終身頌之。簡氏成長於國民革命時代,立論蓋與時代精神有關。

羅爾綱先生則走向另一極端。他老人家咬定一條牛,認為太平天國運動是一種偉大光輝的「階級革命」。認定這一偉大目標,雖千萬人吾往矣,羅君竟以太平天朝的正統史家自居,而斥曾國藩等為「漢奸」、為「反動派」、為「封建地主」……,義正詞嚴,有時簡直目眥盡裂!

羅君廣西人,幼曾承教於胡適之先生,著有《師門辱教記》記其在胡家受學之經過,為適之先生所稱賞。然其治太平天國史則與師承完全相反。以馬列主義為指導思想,以階級鬥爭為綱而治太平史,數十年來在大陸上領袖群倫,已蔚成一代宗師。近數年來由於中國開放,「蘇東波」解體改制,馬列史學之權威在大陸已引起懷疑。青年學者尤多喜新厭舊,而羅公老驥伏櫪,信心彌堅,初不稍讓。

余讀羅公太平史書數十年,知其包羅宏富,考證精闢,馬列史學中之重鎮也。近著《太平天國史》精裝四巨冊(民國八十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第一版)都百餘萬言。余亦搜購一部,細讀之,詳批之。頗有所獲,亦頗有驚異。試略述之,或亦為海外同行所樂聞,蓋該書為太平史學界,最近在大陸出版之重要巨著也。

再者適之先生當年與筆者聊天亦時時提到羅君,頗多念舊之辭,筆者亦嘗繼續羅公未竟之功,整理胡父鐵花先生之遺稿也。今讀羅氏巨著,遙念當年的寒士助理,今日的老輩衰儒,亦不無相濡以沫之感,因突出羅公,多寫兩行,也不算是濫用篇幅吧!

羅史評介

民國八十年才出版的四卷《太平天國史》,應該是羅爾綱教授治太平史數十年的一個總結了。單從該書的外形來說已經很不尋常。它是文革以來筆者所見大陸出版有關中國近現代史書之中,唯一的一種用繁體字直排,採取三十年代通用的標點符號的布面精裝巨著。

【附註】六十年代文革以後,用同一類形式在大陸出版的書籍蓋只有《標點本二十四史》和章士釗著的《柳文指要》。然前者為古典,不可用簡體字;後者為欽定,是毛主席親批,周總理指定發行的。而羅公今日亦居然能破例行之,也可見其自視之高,和名位之隆了。其與《標點本二十四史》以同樣方式印行,作者或有其作「正史續編」之雄心。然此一雄心居然能實現者,亦見作者政治地位之不平凡也。

再者,本書所採用的史學形式也是直承馬、班傳統的「紀傳體」,奉「天朝正朔」來寫的。書內日期悉用「天曆」。這個不陰不陽的「天曆」,是南王馮雲山在金田起義之前,在清朝牢中私訂的。馮雲山和洪秀全一樣是個累考不售的落第秀才,修訂曆法絕不是馮的知識所能勝任的。他為遷就農民所用的「二十四節」,乃硬性的把節日固定了;然地球繞日卻不聽王爺的話來那麼循規蹈矩的轉動。馮氏不得已,乃把馮曆弄成「四十年一閏」,比陰曆更要糟。

加以洪、馮二氏早期對耶教文獻最熟悉者,蓋為《舊遺詔書》(舊約),把猶太教義混入耶教(筆者有另文記之)。蓋猶太人禮拜上帝為星期六、耶教於星期日、回教於星期五。馮雲山顯然是把耶穌和摩西弄混淆了。他把「天曆」的「禮拜日」訂在「禮拜六」(星期六)。把星期六當成星期天,因此在「天曆」中星期循環的安排,就與一般基督教徒所用的陽曆相差一天,而弄得天下小亂。郭廷以老師在清華大學當研究生時,花了年把時光,才把它們弄出個頭緒來而得了碩士學位。羅君為尊天朝為正統而用天曆紀元,也為讀史者略增了些小麻煩。——知其所以然還要三曆對查,也是個頭痛的事。這也是作者堅守中國封建傳統中的「正統觀念」的舊史學在作祟焉。

民國七十一年羅爾綱先生為王慶成教授的大著《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思想》作序時說:「在研究工作中,我們知道,要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毛病。只有很好地掌握馬克思主義才能做得到。」(見該書羅序,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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