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二、太平開國故事再檢討

在中國近代史上,那位創建「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天王,和後來奠立「人民共和國」的毛澤東主席,實有極多的相似之處。

洪、毛二人都是有梟雄之才,而失意怨恚的傳統農村知識分子和草莽英雄。秀全考不取秀才,於一再落第之後,沮喪臥病,終於蒙上帝恩召,「升天」拜見耶穌,才決心捨正途走偏鋒,搞他個一知半解,半調子的洋宗教來除妖濟世。澤東考不進大學,在北大「偷聽」時,受盡當時一批趾高氣揚青年高知的屈辱,乃咬牙切齒鑽入「地下」,受學於馬恩列斯,以至終生抱他個有竅不通的半調子洋主義,來「興無滅資」。以流寇方式起家,領導農民暴動,二人後來都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後,二人皆強不知以為知,推行個人臆斷而誤盡蒼生。晚年更猜忌多疑,殺盡功臣;直至心理變態、嗜慾好色、穢亂春宮。但是他二人命運的收場,卻有雲霄之別。毛氏壽終正寢,被裝入水晶棺內,公開展覽,任人瞻拜或唾罵。洪某畏禍自殺,被裹以黃綾,扔入陰溝,任人鞭屍或嘆息。

總之,二人同是草菅人命,膽大妄為的風流人物、草莽英雄;同為半通不通的農村知識分子、小學教員、私塾先生,而幸與不幸之間,懸殊若斯!胡為乎而然呢?暫將毛公留入後篇,今且一論洪公的成敗,以就正於高明。

「改朝換代」與「改朝換制」

首先吾人如用現代社會科學的法則,來分析「太平天國」的歷史,便知洪楊革命實絕無成功之可能。理由是「時代設限」,非人力所可強求也。

怎樣叫做「時代設限」呢?蓋我國歷史上的草莽英雄,在天下大亂之時,逐鹿中原,他們所追求的最高目標,都只是個簡單的「改朝換代」——他們要打倒一個腐敗的朝廷,摧毀一個腐爛的社會。然後在一片玉石俱焚的廢墟上,改朝而不換制,依樣畫葫蘆,再畫它兩三百年,然後再讓別人去打倒。

不幸自「鴉片」戰後,西風東漸,人類的歷史已經由「中古」進入「現代」。我國原有那一套政治、經濟、社會、倫理等等的「傳統制度」,在西洋的「現代制度」挑戰下,都無法原封不動地延續下去了。因此「時代」和「歷史」對我們這新一輩的逐鹿中原豪傑們的要求,就不止於「改朝換代」;他們還得有點「改朝換制」的見識和能力——「換制」,不是只把名詞上的「皇帝」換成「主席」或「總統」;把「司令官」換成「司令員」。它們還需要有點「質變」。搞質變,不特楊洪無此知識和能力。比他們晚了數十年的「總統」和「主席」們,還照樣變不了呢!

再者,搞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質變」——尤其是像咱們中國這個有二三千年未變的古老大帝國——也非一人一代,便可「畢其功於一役」的「突變」。它是「緩慢」的,經驗「累積」的,分「階段」前進的「漸變」。窮則變,變則通。其程序是迂迴曲折,有得有失,流血流汗,最後才能摸索出一個長治久安的新制度;然後才能在世界政壇上和「先進國家」輪流坐莊,創造一個「超西方」(Post-Western)、「超現代」(Post-Modern)的局面來。

所以在十九世紀中期來替天行道的洪楊諸賢,都只是具有「改朝」之才,而缺其「換制」之識。恕我再重複一句,縱使他們具有(如後來孫中山先生那樣的換制之識),他們也沒有搞「換制」的機運。西哲有言曰:「制度者,智慧與機運之聯合產兒也。」二者缺一不可。

有「智慧」無「機運」,則哲學家之幻想也;紙上談兵也。「機運」未到,便「躐等」而行之,那往往就變成「先知先覺」的烈士。我國近代史上的「烈士」何止萬千。台灣的雷震先生便是最近的一位。他的「智慧」和他應該有的「機運」,時間差距,不過二十年耳。

再從另一方向看:如有「機運」而無「智慧」;身在其位,而識見不能謀其政,則誤國誤民,問題就大了。今日大陸上,養尊處優於中南海深宮之內的「八老」,「可能」就屬於此類。筆者此處對「八老」的評價,只敢用「可能」(英文裡叫Probable或Possible)二字。將來歷史的演變,和史家對他們作正面的評價,也是有「可能」的。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膽月旦之者,卻也是根據一項歷史上的「必然」——此一必然,則為六四「天安門事變」,在今後歷史書內的「必然平反」。六四在「必然平反」之後,則歷史家又怎樣去安插「八老」呢?故筆者不待蓍龜而斗膽先說之。

以今鑒古,言歸正傳,我們再去看看洪楊之變:

我們讀史者,如把「太平天國」十四年中所已經發現的史料和史書,攤開來心平氣和的去審查審查,我們便覺得他們在「智慧」與「機運」兩方面都欠完善。「智慧」對他們所起的並且只是些負作用;而「機運」對他們也只有半個是正面的——洪楊那個時代,他們只具有個極大的「改朝」的機運,而無「換制」的機運。洪秀全搞了十四年,所靠的就是這半個「機運」。搞得好,他或者可以建立個短命的朝廷。但是他是不能解決中國近代史上「換制」的問題的。「換制」的問題如果解決不了,那他的朝廷也就不可能太長久。後來的孫、袁、蔣、毛、鄧五公,對這個「換制」的問題都無法解決,況洪楊乎?此筆者所謂之「時代設限」也。

【附註】李登輝總統可說是部分的解決了中國近代史上的「換制」問題。可賀也。但是這一換制「階段」之跨進,非李公個人之力也,「時代」與「機運」使然也。——千萬不能棋錯一著,走火入魔!

但是話說回頭,洪、楊如真是英雄,他們應能掌握那半個「改朝」的機會,學學闖王李自成,一鼓作氣把北京打下,登極太和殿,號令全國,過幾天幾月甚至幾年幾十年(如「毛主席」)的皇帝癮。並此而不能,終至屍填溝壑,及身而敗,那就太窩囊了。

筆者於此短篇拙作中,無意效顰賈生,來寫篇《過洪論》,只想就其犖犖大者,略舉數端,以見太平興亡之由耳。

洪天王就是凱撒瓊斯

據筆者的一家之見,太平天國運動最大的致命傷,實在是他們一知半解,卻十分自信,而萬般狂熱的宗教。興也由他、敗也由他。

洪秀全本人實在不是一個如一般史家所稱頌的,什麼領導農民起義,反抗封建制度的革命領袖。相反的,他從頭到尾只是基督教中一個狂熱教派(a fanatical Christian)的「教父」(cult leader)。巧合的是:當他這個狂熱教門形成之時,卻正趕上發自廣西的清末改朝換代的機運。洪氏及其一些狂熱信徒乃被捲入了這個有時代性的政治漩渦裡去;從而被逼上梁山,化宗教信仰為政治力量,一旦造起反來,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的變成「逐鹿中原」豪傑中之一股了。終至釀成死人數千萬的「太平天國」大悲劇。

「宗教」原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由於許多特殊原因,雖然它在我國歷史上,還沒有闖過太多的禍亂,但是在所有其它民族的歷史裡,那些死人如麻的所謂宗教戰爭,已不知發生過幾百十次呢!大的史例如伊斯蘭教之興起、十字軍之東征、聖女貞德之奇蹟,固不必提。且舉一兩樁近在目前的小例子,來比較一下,便可概其餘。

近在民國六十七年,美國三藩市有一名叫吉姆.瓊斯(Jim Jones,民國二十年—民國六十七年)的基督教牧師。他在不知不覺中忽然發生了神靈感應,使他變成了一位有奇異療效的醫生。他能為病人醫治一些奇病雜症,包括肺癌。一時聲名大噪,信徒四集。群眾增多了,瓊斯竟自稱是「耶穌轉世」(Reincarnation of Jesus);甚至說自己便是「上帝」(God);並自封為「凱撒大帝」(Caesar)。號稱是苦難人民的救世主、社會主義之大護法。他並組織了一個人民公社,叫做「人民廟」(People's Temple)。廟內廢除私產。全體信徒同吃同住同勞動。瓊斯視其全體信徒為上帝兒女;全體「兒女」亦齊呼瓊斯為「爸爸」(Dad)。大家毀家紓難,捐獻相從。三藩市附近一時被這群活上帝的信徒弄得河翻魚亂。居民與政府吃它不消,乃群起加以驅逐。瓊斯終於在美國無地存身,乃率其信徒流竄至中美洲之蓋亞那(Guyana)南部,人跡罕至之熱帶叢林中,自建其「瓊斯堂」(Jones town),割地稱王,不受美國法律之約束。然瓊斯本人及其絕大多數之信徒究係美國公民。美政府不能任其胡來,不加聞問。美國三大電視台之一的「國家廣播公司」(NBC)亦想搶此奇特新聞,前去一探虛實。民國六十七年十一月中旬,乃由國會議員里奧.阮(Leo J. Ryan)氏率隊乘小飛機,前往視察,孰知打草驚蛇,「人民廟」中的狂熱叛逆分子竟認為阮氏一行四人為政府特務,乃一舉將其槍殺。

人民廟徒既闖下大禍,瓊斯深知政府圍剿之不可免。同時他也認為他和他的全體信徒的大限已至,乃決定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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