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一、論晚清週期性內亂與洪楊悲劇

從中國傳統史學(包括《二十五史》和《通鑑》)的觀點來看,滿清二百六十八年實在是中國史上最值得稱頌的一個朝代。

論武功,它開疆拓土、四向擴張,幅員之廣闊在中華民族史上是沒有前例的。乾隆時代東南亞「香料群島」一帶(今印度尼西亞東端)有些小國如「蘇祿」(Sulu)等等,被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等海盜嚇慘了,乃向北京上表「求內附」作藩屬;乾隆爺還下詔以「險遠不許」呢!這與西方和日本的帝國主義作風,如何能比?

論文治,則清初康雍乾三朝一百三十餘年(順治十八年至乾隆六十年)的國泰民安,制度上軌道、政治有效率,真是「三代以下無斯盛」!——滿清也是我國歷史上(包括國共兩黨的政府在內),唯一沒有全國性「徭役制」(Corvee或forced labor)的一個朝代(見《皇清通考》)。若論政府對人民的剝削,清朝實在是最少的啊!

論經濟,康雍乾三朝,人丁劇增、民豐物阜也不在同時歐洲之下;縱遲至「鴉片戰爭」(道光十九年至道光二十二年)前夕,我們的一個資本家浩官伍敦仁(乾隆三十四年至道光二十三年,廣州十三行主東之一),他個人的財富,據美商估計也比與他同時最富有,也是第一位搞壟斷貿易的美國財閥約翰.亞斯特(John Jacob Astor,乾隆二十八年至道光二十八年),可能還要富上好幾倍。

【附註】亞斯特財團也是紐約市最早、最大、最豪華的「華爾道夫大飯店」(Hotel Astor Walldorf)的擁有者。李鴻章於光緒二十二年訪問紐約時,即下榻該飯店。亞斯特本人也是靠對華皮貨貿易(fur trade)起家的。

再說說學術文化吧!中國那時更是獨步全球。乾隆皇帝於美國革命時期在北京開館修《四庫全書》。這一部被他陛下一「毀」再「毀」的叢書,所剩下的卷帙,其份量還大於當時全世界其它各國現存書籍之總和!舉一反三,其它的成就,就不用多說了。

所以我國帝制時代最後一朝的滿清,實在是不可小視的。可是近百年來它卻為中外史學家糟蹋得不成個樣子,實在是很不公平的。其主要原因便是時至晚清,改朝換代的週期已屆。國之將亡,一切典章制度都癱瘓到底,已非人力所能挽救;因之內憂外患,一時俱來。大風吹倒前朝樹,我們歷史上的最後一朝也就逐漸沉入歷史的海洋,而任人鞭屍了。

第一冊曾略敘晚清外患的始末。本篇再談談晚清帶有濃厚週期性的內憂。

玉石俱焚的週期性內亂

在我國冗長的歷史裡,「外患」往往都是偶發的;而「內亂」則多為歷史的「必然」。蓋我國傳統的外患多半來自邊疆少數民族。邊疆少數民族之能否問鼎中原,則決定於兩種因素:第一要看它本身有無入侵的能力;第二要看中原上國有否給它問鼎的機會。二者的湊合是難得的,也是偶然的。這一難得與偶然事實上也適用於現代西方帝國主義之入侵。

至於內亂呢?那它就往往有其週而復始的必然性了;而這個必然性,也往往是有遠見的政治家、歷史家,甚至陰陽家、術數家,都可以預測的、逆料的。

【附註】陰陽學、術數學不是中國和印度所專有的「迷信」。它在猶太、古希臘和伊斯蘭等文明裡都佔有極重要的地位。它在當今世界上的信徒顯然包括絕大多數台港的資本家和大陸上的高低共幹。我國近代史上所有的軍閥、政客,幾可說無人不信。甚至蔣中正、毛澤東二公也都是它虔誠的信徒。美國前總統雷根和他的夫人南茜篤信之誠,尤其是世界聞名的。今日美國第一夫人希拉蕊,居然也可以「通靈」。迷信之深也出乎吾人之想像。

「術數學」在西方文明裡叫做numerology。這項學術在中國則始自《易經》;在西方則為古希臘哲人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580至507B.C.)所倡導,是一種「非科學的科學」。其實「科學」(science),從亞里斯多德到楊振寧、李政道所搞的,也只是人類智能中發掘出來的知識之一環。它如今已變成一種「超發展」(over-developed)的學問,在「現代文明」(Modern Civilization)中簡直是罷黜百家、獨崇老子的一霸。可是在將來的「超西方」(post-Western)和「超現代階段」(The post-Modern Era)裡,那些「低發展的知識」(underdeveloped learnings)和「非科學的科學」(unscientific sciences)是否也有「突破」(break through)之一日,吾人不知也。不過搞學問不應太自我設限就是了。

其實我們對清末國是的解釋,還是以陰陽家的「氣數已盡」四字,最為切當。「氣」者,朝氣也、暮氣也、死氣也……中醫所謂「精、氣、神」是也。滿清末年,可說三者皆死。

「數」者,數據也,data也。除掉那些「非科學」的甲子、乙丑不談,其它的「科學數據」如人口過剩、民窮財盡、民不畏死等等各項統計,都註定滿清王朝,非滅亡不可。

甚至就以當朝統治者找「接班人」的獨家數據來說吧!康熙皇帝統治了六十一年,死後還有十八名皇子——十八個合法接班的班子。可是到清末同光宣三帝(或加上咸豐成四帝),卻連一個兒子也生不出來了。咸豐帝后妃成群,也只有一個最狡猾的慈禧,替他生了個兒子,這也就耐人深思了。

朋友們或許要問:皇帝生不生兒子,還要麻煩「現代」史學家們叨叨不休嗎?答曰:是也。皇帝生不生兒子太重要了嘛!我國春秋戰國時代,列強之間訂立國際條約都要把「毋易樹子」(也就是不可以小兒子,尤其是小老婆生的兒子來代替大老婆生的大兒子做接班人),「毋以妾為妻」、「毋使婦人與國事」等等家庭小事,寫入國際公法,以維持世界和平。

因為在那個「一家統治一國」,「國家強於社會」的時代中,一個有關鍵性的家族裡,大小老婆打架,是會影響國際和平,引起世界大戰的。其實當代中國還不是如此?!

筆者走筆至此,不免想起我國近代大思想家梁啟超先生來。梁氏在他的《新民叢報》上詆毀我們舉世無雙的《二十四史》說,我國諸史非史也,「帝王家譜」也。梁氏著書於「西學」初來之時。日譯西書有限;他自己又不通蟹行文,弄點西學皮毛便搶新學,罵起祖宗來了。殊不知在那個時代,「帝王家譜」的重要性遠大於「歷史」啊!所謂「正史」者,其內容原是以「帝王家譜」一門最為重要嘛!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先聖先賢不是早有明訓?!

做皇帝、做大獨裁者,要日理萬機,明察秋毫。那項繁重工作,豈是一個精氣神皆孱,連個兒子也生不出的像溥儀先生那樣的人,所能勝任的呢?

總而言之,時至晚清,我國改朝換代的週期已屆,大清氣數已盡,不是出幾個像李鴻章、鄧小平一類的人物,搞兩下什麼「中興」就可挽救得了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我國歷史上這個週期一到,就要出現黃巢、張獻忠一類的煞星。結果赤地萬里,屍骨堆山,血流成河,中華文化遺產,玉石俱焚……最後才能海晏河清,再產生一個新的朝代來。

這一種中國歷史上改朝換代的痛苦,已經是夠大的了。到二十世紀,我們要把中古的中國改變成西式的現代國家,那這個週期性的變亂,就要拖得更長更慘了。

揭竿而起和揭竿不起

大致說來,滿清沒落的週期,蓋始於乾隆之末、嘉慶之初。在我國古代這一個週期開始時的徵候便是地方不靖,盜匪橫行——用個現代化的名詞,那便叫做「農民起義」。

農民起義之初,類多為零星土匪,在鄉里打家劫舍。直至腐化了的官府不能禁止之時,他們就漸漸的彼此併吞裹脅,變為股匪了。發展至此,一些失意而有野心的文人、知識分子就要加以利用。其中赫赫有名的如劉邦、張角、黃巢、宋江、朱元璋、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張作霖、毛澤東……都是農民暴動領袖中的佼佼者。他們利用農民的方式雖各有不同,然其志在「打天下」、「建朝廷」、「做皇帝」的道路則基本相同。——這也是我們中華農業大帝國傳統之內,政治上新陳代謝過程的特有現象,其它文明中是沒有的。

筆者這一輩在農村中生長的中國人,有許多便有目擊,甚或參與這種傳統農民暴動的親身經驗。這種經驗在今後的中國是不會再有了,因為那是中央集權的「農業大帝國」的特有現象。農業大帝國在中國歷史上不會再出現了;這一農民暴動的現象也就不會再有了。

毛澤東、鄧小平諸公就不瞭解這一點。毛搞「大躍進」餓死農民兩千餘萬,人相食,而農民沒有出個陳勝、吳廣,來「揭竿而起」。毛氏覺得很奇怪。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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