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八、論「轉型期」與「啟蒙後」

人類是動物之一種。

按「社會行為」來分類,則動物又可分為群居動物和非群居動物兩大類。

像黃蜂、螞蟻、鴻雁、企鵝、鴿子、海狗,乃至馬牛羊和狼犬等等皆為群居。它們必須生活在一起。個體是不願離群獨居的,除非是被迫被誘而失去了自由意志。

至於其他動物如獅虎、豹子、熊貓,乃至鷂鷹和龜鰲等等,則是非群居動物。它們多半是單幹戶,除交配之外,是各不相顧的。這是現代動物學上,研究「動物社會行為」所發現的很有趣而不易理解的現象。

人類則是屬於前一類的群居動物。在人類的社會生活中,沒有任何個人是可以真正地離群索居的。

既然群居,則群居動物就分群而居。這在初民的社會生活上,便叫做部落生活。

初民部落生活的特徵

但是人類畢竟是「萬物之靈」。他靈的地方是他會利用經驗來改善生活。生活的改善也不只是個體,它也包括整個的部落。所以在初民的部落之間,他們也就有優劣強弱之分。

再者人類也是群居動物中,在社會行為上比較下流,可能也是最下流的一種。他們殘酷自私、好殺好戰好貨,也無限制的好色。他們不但個體之間如此;團體之間也是如此。不但人獸之間如此,人人之間也是如此。不但異族之間如此;同族之間也是如此。原始宗教勸民為善,也是勸人如此行為的。

因此現代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都發現,初民之間的部落戰爭是打不完的。部落之間不但沒有和平共存的習慣,也沒有和平共存的觀念。強凌弱、眾暴寡,是他們價值觀念的基礎,也是生存方式最重要的一部分。戰爭既然打不完,則彼此之間就必有勝負之分。有勝負之分,也就有了統治與被統治之別。這樣發展下去就發生了不同型類的奴隸制度;再進一步,不同型類的封建制度,也就出現了。

以上是初民社會中所發生的大同小異的現象。因為人總歸都是群居動物之一種。人的「社會行為」是有其通性的,所以他們早期的社會生活方式,是有其類似之處。

但是人畢竟是「異於禽獸」。在他經驗累積愈多愈複雜的長期過程中,「性相近、習相遠」,由於自然環境和文化傳統之不同,他們的社會發展起來也就漸漸的南轅北轍,不是一個模式所能概括得了的了。

「國家強於社會」的東方模式之形成

試看我國古代社會的形式與發展,就有其特殊的模式,為其他文明所未嘗有。

我國在西周時代所形成的封建制,便是那個蒙古族中,武力較強、人口較多的姬姓部落以武力強加於其他落後部落的結果。文武周公強迫這些小部落奉周室正朔,服從周室規定的封建等級,向姬姓王室服兵役、勞役、貢獻財貨,甚或去掉其原有酋長,改奉「姬姓諸侯」為本部落的領導。——總之它是以半獨立部落主義,作為當時政治社會的基層結構的。但是這個結構歷時數百年,經千萬場部落戰爭,彼此兼併的結果,到戰國時代(公元前四○三至前二五六)就無法繼續了。迨秦始皇削平群雄,把東亞大陸統一成為一個強大的帝國,這種以部落主義為基礎的封建制度,就徹底崩潰了。

為著適應新時代的新需要,秦人乃根據他們原有的比較有效、更有進步意義的「秦制度」,從事一個全國性的改革開放和變法改制。這就是我們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上所說的「廢封建、立郡縣;廢井田、開阡陌」了。前者是政治改制,後者是經濟開放,化公為私,根據供需規律,提高農業生產。

這是我們中國——不是,是我們東方,政治經濟制度的大奠基;也是我們東方民族,第一次社會生活的大「轉型」——從一個高等群居動物的「部落主義」(tribalism),轉上一個以自由農業生產為主的經濟制度;和中央集權,而以高度科學化的文官制度為骨幹的,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的宇宙帝國(universal empire)的政治制度。

在這個新制度和新的生活方式之下,它繼續不斷的統一了千百個還生活在部落主義方式下的「少數民族」。把他們通統納入一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混合民族「大熔爐」中,去稱兄道弟,共拜祖宗;同其安樂,也共其患難。各民族之間的畛域終於漸次消滅,而至於天衣無縫。

這項諸民族不斷融合,文化不斷成長,而生活方式和政治經濟制度卻一成不變的觀念與實踐,竟歷兩千年而未稍衰。兩百多年前雍正皇帝對西南少數民族實行「改土歸流」,還不是「廢封建、立郡縣」的延續?兩周之前,台灣剛選出的六位「山胞立法委員」,不也是這項民族融合的最新事例?

民國初年在「五色國旗」——每色代表一族——之下就任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先生,反對「五族共和」這個概念,就是因為這個概念不符史實。縱然時至今日,中國境內還有「少數民族」五十個以上,則秦漢時代的數目不是十倍百倍而有餘?「五族共和」哪能概括得了呢?

所以「中國」不是像英法德義或愛爾蘭、烏克蘭那樣單純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漢人」(洋人口中的Chinese)也不專指某一特定民族。「漢」原是個地理名詞,後來發展成一個朝代的名稱而已。正如「亞美利加」原是一個人的名字,後來變成西半球兩個大陸的名字;最後竟變為擁有數百種民族的「美國人」(Americans)所專用的共名。當年東亞大陸上的「漢人」正和今日北美大陸上的「美國人」一樣,它並不代表某個特定的民族;它是千百種民族大融合之後的一個共名。只因融合日久,它終於使用一種共同語文,形成了今日所謂「漢語民族」。正如二次大戰前後,那位十分自豪的邱吉爾所強調的「英語人民」(English-speaking people)一樣,是個「書同文」的文化現象。只是到目前為止,那些黑白分明的「英語人民」,還沒有真正地融合成一個「英語民族」罷了。

我的老朋友張綏教授最近證明今日中國境內並沒有個「猶太民族」。但是張教授也不否認猶太民族早日移民中國的歷史。只是時歷千年,猶太民族已與漢語民族融合得天衣無縫罷了。——這可能是三千年猶太移民史中極少有的例外。在一般情況之下,猶太人是絕少為土著民族所同化的。不過秦陵兵馬俑不早就說明,遠在兩千年前,我們的國防軍已經是一支不同民族的混合部隊了嗎?

因此在兩千年前,由漢語民族所推動的那一次社會「轉型」運動,原是一種自發性的、起自社會內部,而具有世界規模的社會模式大轉型。推動這一轉型的主觀、客觀、必然和偶然的千百種基因,是說不盡的。它和發生在西歐、北非、中東、南亞,結果完全不同的其他民族社會的轉型程序一樣,不是起於某一單純的社會,或某種特殊的基因,而單線發展出來的一種所謂「歷史的必然」。

更具體一點的說,這次東方民族社會的大轉型,是起於公元前四世紀中葉的「商鞅變法」,而完成於公元前二世紀末由漢武帝所落實的「鹽鐵專賣」。由這次轉型,從封建社會轉變到「國家強於社會」這一特殊模式的「宇宙帝國」,其後竟變成一種「定型」。一延兩千餘年,沒有發生基本上的改變!——在這兩千餘年中,朝代興亡、民族分合、文化盛衰、英雄起伏,生產升降、商業脹縮……千變萬化,更是說不勝說。但是換人不換馬,運行於這個定型之中的政治經濟的組織原則,社會各階層成員的生活方式,一般知識分子的思維邏輯、倫理與價值觀念的社會基礎等等,卻穩如泰山,絲毫未動。根基既然屹立不移,則社會的上層建築縱有劇烈的變動,也萬變不離其宗。

從「千年不變」到「十年一變」

再把範圍縮小來說。那約束人民社會行為的「三綱五常」,不但絲毫未動,就小到如「父母之命」的婚姻制度、嫡庶同居的多妻習俗、「守孝三年」的喪葬舊禮、「三考取士」的科舉考試、之乎也者的晦澀文言、五言七言的舊體詩歌、載歌載舞的表演藝術、水墨為主的傳統國畫、千篇一律的宗教雕塑……,乃至於痛苦呻吟的裹腳纏足,哪一項不是千年不變呢?

生活方式不變,並不是說社會沒有進步。其實兩千年來,就科技發展來說,至少有一千年是「東風壓倒西風」的。中國的「四大發明」不用說了,就是內外科醫術、製瓷、繅絲、造船等,直至現代前期,中國都是領先世界的。但是科技之進步與生活方式之變化是互為表裡的。從常理推測,或根據白種民族的歷史經驗,則科技進化必然會導致生產力的遞增;生產力的不斷上漲,勢必要引起社會生活方式的變動。從而產生出「資本主義」。但是在那國家強於社會的傳統中國裡,這種社會自然進化的力量,卻克服不了本社會中已經制度化而早已根深蒂固的社會惰性。這一惰性也就限制了科技在促進生產力方面的發展。相反的,它卻發生了抑制生產力的反作用,而遷就其一成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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