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七、論帝國主義與晚清外患

在上篇談「帝國與民國之蛻變」的拙著裡,筆者曾不揣淺薄、斗膽地說過,從社會經濟史的角度來看,我們鴉片戰爭以前的中國史,幾乎是千年未變;而鴉片戰後,則幾乎十年一變。何以在社會經濟方面,我們的傳統歷史是「靜如處女」,現代又「動如脫兔」呢?恕我要言不繁,這個兩千年未有之變局,實是西方東來的「帝國主義」推動的結果。

「帝國主義」(Imperialism)又是個什麼東西呢?這一問題對我們這一輩二十世紀上半紀出生的華裔男女,還需要解釋嗎?那一部血淋淋的「帝國主義侵華史」,便是我們一輩子實際生活經驗的主要部分,別提也罷,提起來,我們會怒脈賁張、咬牙切齒的。

以上這份民族感受,是任何人所不能否認的。這是我們親身體驗出來的,有什麼好否定的呢?因此我國一般史家和國共兩黨的官方,都會肯定「帝國主義」是近代中國的萬惡之源。馬列派的史學家,更會把它概念化一番說:帝國主義何以是萬惡之源呢?因為它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萬惡之源的上面,還有一個總源的「資本主義」。

可是這些說法,卻不為很多西方漢學權威所接受。他們之間有許多極有火候的歷史家,甚至是最有權威的泰山北斗,如創立當今劍橋學派的開山宗師費正清教授等,卻認為「西方帝國主義」在中國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它只是由於革命黨人(包括國共兩黨)不斷的宣傳,而嵌於我民族心理上的一種幻覺。——雖然他們也並不否認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卻是一宗不折不扣的「帝國主義」。

日本人呢?在他們戰敗之初,倒頗有些懺悔心態。可是近年來,他們就逐漸地把他們在中國大陸赤裸裸的姦擄焚殺說成「進出中國」了。只是日本人這批「進出論者」引經據典的功力,無法與西方的「幻覺論者」相提並論罷了。

朋友,時間是可怕的。以感情寫歷史,也是靠不住的。君不見二十世紀後半紀(尤其是近三十年)才出生的中青年男女,他們對「南京大屠殺」、對「佳木斯細菌試驗所」等等的情感反應,就不會像他們父執輩那樣椎胸泣血了。君不見,抗戰期間站在不同陣地的一些華裔同胞,他們對日本戰犯不也有頗為不同的量刑心理……再過些年,縱是華裔大學生恐怕也要靠歷史百科全書,才能粗知「帝國主義」的定義了。

寫歷史的目的是為保存某一段歷史的真相。傳之後世,警惕將來。歷史家應該實事求是、心平氣和。他不應為某一時代的喜怒哀樂所局限而筆端常帶感情。所以像「帝國主義」這樣的議論未定之辭(debatable subject),就應該辭簡義賅的去搜搜它的根,再作論斷。

「擴張主義」與「帝國主義」

若談「帝國主義」的根源,我們就不能不上溯到歷史上的「擴張主義」(Expansionism)。擴張主義是個洋名詞。我們文化中的同義字大致可說是「強凌弱、眾暴寡」。它是「人性」(human nature)中絕對存在的一面;也是最醜惡的一面。它也是「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所揭露的「人類社會行為」(social behavior),甚至「動物社會行為」(animal social behavior)中經科學家證實的「客觀實在」。

人類歷史上「擴張主義」之動機是多方面的。它包括疆土、經濟、政治、宗教、文化、虛榮、色慾、嫉妒乃至日常的衣食住行、七情六慾。其中任何一面、多面或全面,都可引起群居人類向外擴張的社會行為。若論其在歷史中有記錄的犖犖大者,則我們「漢人」,原來也是這一行的老祖宗。我們早期對「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之「擴張」行為,也是天人共憤的——可是我們的聖賢史家帝王將相,不也把這些最不光榮的對外侵略,開疆拓土、犁庭掃穴,說成王化遠播等等最光榮的民族史跡嗎?民族史家們(包括區區小我在內),又何嘗說過這些都是民族之恥呢?

就以我們對付匈奴族為例吧!

匈奴族是我們漢族擴張主義者最早的,有明顯史料可稽的受害者。其族本名曰「匈」(Hun),「匈牙利」(Hungary)之匈也。「奴」字可能就是我們漢族擴張主義者把它加上去的。正如日本人的老祖宗本自名曰「倭」(Wa),它那個倒楣「倭奴」的「奴」宇,也可能是我們漢人給他們加上去的。早期的歐洲史家和漢學家,對Huns是否就是Hsiung-nu頗存疑慮,就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個「nu」字,可能就是我們中國「種族主義者」(racist)所玩的花樣。

匈民族被我們的侵略大將衛青、霍去病、竇憲等人,給「擴張」出去了。他們拋棄祖宗廬墓、君父故土,逃難逃到中亞和東歐。在那兒,他們又把當地土著「擴張」得七零八落。終於在四、五世紀之間把整個歐洲弄得天翻地覆;最後弄出個史無前例的「民族大遷移」(The Great Migration)來。沒有民族大遷移,哪有中古和現代的歐洲呢?所以歷史家如果說,只有現代的歐人東侵才具有「史無前例」的影響,那就昧於古史了。

四、五世紀時歐洲,為什麼鬧得那樣天翻地覆呢?曰:「中國擴張主義」西進之後果也。「中國擴張主義」為何物也?威爾斯(H.G.Wells)教授所謂「Chinese Imperialism」也。所以「擴張主義」和「帝國主義」,大致可以說是「同義字」。至於十三世紀的蒙古西侵,也可說是「Chinese Imperialism」,因斯時的東方政治哲學尚無國際平等之概念(equality of nations),蒙古人所服膺者仍是儒家傳統之宇宙國家(universal state)。彼以少數邊疆民族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其性質正如滿族之建立清朝,亦天下共主之一朝而已。

所以現代西方的「帝國主義」,蓋亦起源於近代歐洲的「擴張主義」。這一點,任何國家、任何派別的歷史學者,大致都可完全同意的。

可是本為中國擴張主義的「受害者」(victims)的歐洲民族,何以於近代,忽然大肆「擴張」起來呢?而近代歐洲擴張主義又是個什麼性質呢?為著一般中文讀者的方便起見,我們最好還是把中西史籍對比著看,將這樁史實,簡單地從頭敘述一遍,再及其他。

封建末期的解放運動

筆者於前章曾略言之:中西「封建制」(Feudalism)之崩潰,時間上雖相去一千七百餘年,在性質上與形式上則頗為相似。中國在封建末季的「戰國時代」,王綱解紐、五霸爭雄;結果導致百家爭鳴、諸子蜂起。終於孕育出一個學術思想、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社會生活……等等徹頭徹尾的「解放運動」——它也是我東方文明最光輝燦爛的一段史實。可惜這個光輝燦爛的運動,最後竟以最慘痛的「焚書坑儒」的方式結束了。自此以後,我民族的智慧,就被帝王將相和儒教聖賢,牽著鼻子,一牽兩千年。所以湯恩比大師說,中國文明自此便一蹶不振了。

且看西方呢,古希臘、古羅馬的文明原也是輝煌燦爛的。不幸他們於四、五世紀之間,為「民族大遷移」所腰擊,竟被諸蠻族入侵(亦如我國史上的「五胡亂華」),弄得四分五裂。可是這些西方蠻族,一面雖毀壞了羅馬文明,另一面卻又自身「羅馬化」——其情亦如我國的五胡漢化。值此擾攘期間,那原為羅馬時代旁門左道的「基督教會」乃乘虛而入。其情況亦如佛教大盛於我國南北朝之間也。經過數百年之混亂,整個歐洲終於被基督教所征服而形成一個龐大的「基督世界」(Christendom)。(在東方,佛教便沒有這項福氣了。)

在這個基督世界裡,那些流竄蠻族(今日歐洲白人的祖先)逐漸定居。其羅馬化、基督化了的酋長們也就逐漸地落實他們部落的統治而變為(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類似的)封建諸侯了。他們各自霸佔土地、豢養農奴、組織莊園,不斷地增進生產以自肥。而與他們平行發展的「基督教會」除霸佔土地之外,還興辦教育、建築教堂、規範文化、包辦上帝以自尊。這樣便形成了他們「政」(state)、「教」(church)兩頭大的「中世紀文明」(medieval civilization)了。

因此,就中世紀文明的本質而言,無封建諸侯與封建生產制,則蠻族社會便無法安定,原始農業便無法增產。無教會與上帝,則諸蠻族各「拜」其「拜」,小拜拜拜大拜拜,亦不成其為宗教、不成其為文化。所以封建諸侯與教會司鐸在中世紀亦各有其文化任務與歷史功勳。雙方配合適度,亦可使庶民樂歲終身飽、凶年得免於死亡。安居樂業、絃歌處處,煦煦然,固亦有三代之遺風焉。已故吾師中古史權威之艾文斯(Austin P.Evans)教授,總以中古社會生活為人類社會生活之理想境界,良非虛獎。君不見馬丁路德乎。路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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