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六、論帝國與民國之蛻變

我們治「當代民國史」的史學工作者,落筆的先決條件應該是對「傳統帝國史」(尤其是晚清這一段)有個本質上的瞭解。因為「民國」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它是從「帝國」慢慢地轉變過來的。帝國是父,民國是子。不知其父,焉知其子呢?

再者,帝國和民國的關係還不是生理學上雞和蛋的突變關係;不是一隻帝制的雞,忽然生下一個民治的蛋來。它二者的關係,卻是蠶之與蛾的關係——在本質上,在制度上是一種抽絲剝繭的蛻變關係。兩朝嬗遞、藕斷絲連,是不可以一刀兩斷的。

就以九○年代大陸和台灣的現狀來說吧:時至今日,大陸上的政治制度,可以說還是蛹在繭中、去古未遠。毛澤東說:「千載猶行秦法政。」大陸上的問題,正是這個「秦制度」無法擺脫的問題。這也是一種蘇聯式的「革命後」(post-revolution)方向失落而回歸專制的問題。

台灣的現狀呢?它這隻民主白蛾是破繭起飛了。可是飛蛾都有其撲火的本性。誤把烈焰當光明,萬一飛翔失控,撲火自焚,也就前功盡棄了。所以寶島今日的情況,從歷史中找前例,似頗近乎德意志第三共和時期。德國當年由於仇恨加暴力曾引發過一種「排猶運動」(anti-Semitism)。國人把復興工作中所遭遇的困難和國內外的不平現象,都遷怒到一個少數民族頭上;造成一種山雨欲來的「革命前」(pre-revolution)有「恐怖主義」(terrorism)傾向的群眾情緒。這種情緒最容易升級。如不能適時加以抑制,以防患於未然,其前景也是未可樂觀的。

長話短說。我們海峽兩岸在民主政治上的努力,都還是在德蘇兩個模式中尋出路。雙方距「民國」的真正目標,都還有其不同的距離呢!但是怎樣的一種政治社會體制,才能算是名副其實的「民國」呢,請先瞭解一下「民國」的本質。

「民國」政體的本質

丟開繁瑣的西方政治哲學不談,且看看我們自己的現代思想家如何說法。

孫中山先生在他的「遺囑」上說他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他的目的是「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這篇<總理遺囑>原是那位頗有文採的汪精衛執筆的。汪氏為遷就他那「必須、務須、尤須」的行文腔調,代孫先生撰遺囑,就不免以辭害意了。中山革命之目的,不只是在追求中國在國際間的自由平等;他還要全中國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上,彼此之間也自由平等呢。

當然從經濟生活方面來說,孫先生所要求的並不是孔夫子「不患寡」,或紅衛兵「反封資修」的「窮平等」。他一直強調中國人民的經濟狀況只是「大貧、小貧」。在大小貧之間求平等,是沒有太大地意義的。孫氏所要求的是「富平等」——用目前的辭彙來詮釋,那就叫做「均富」吧!要既富矣而後均之,則我國傳統的農業經濟(包括附屬於農業經濟體系之內的手工業和小城鎮)就不能勝任了。簡言之,要建立一個名副其實的「民國」,則工業化的經濟發展就是個必要條件了。

再者,搞工業化的經濟起飛,是全國人民都要動腦動手的,少數人如濫用權力,從事包辦,這個經濟是永遠「起飛」不了的。這樣就牽涉到政治體制上的民主開放了。且放下「現代」人類社會行為中所應享有的「人權」不談,縱使只從經濟建設這一項更迫切的實際專題來觀察,則政治上的自由平等、民主開放也是經濟發展的先決條件。翻看當今「已開發國家」的進化史:未有政治封閉而經濟可以「起飛」者;亦未有經濟已經起飛,而政治仍繼續其封閉者。這一對難兄難弟,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也。所以一個真正的「民國」所應具備的第二個必要條件,便是一個真正的「代議政府」(representative government)所代議的全民政治:林肯所謂「民有、民治、民享」是也。在政府運作上有任何矇混,就不是真正的「民國」了。

有了個「民有、民治」的真民國,則民之所「享」的經濟財富、教育水平、基本人權、四大自由是會與之俱來的。孫中山先生革命終生,他那個「尚未成功」的最後目標便是建立一個如上所述的真民國。

可是一個國家縱使能完成上述的兩大條件如戰前的日本和德國,究竟怎樣才能把它維持下去,而不致走火入魔,也是個天大的難題。古人云「創業不易、守成尤難!」正是這個意思。試看日本「明治維新」諸賢苦心孤詣所建立的代議虛君制,是多麼令人神往。殊不知前輩可以「創」之,而後輩卻不能「守」之。等到少數暴戾無知的「少壯軍人」,藉愛國之名,以暴力干政;振臂一呼,全國景從。勇則勇矣,其後果便要吃原子彈了。再看德國:一次大戰後,它忍辱負重、重建共和,多麼可泣可歌!不幸少數領袖,私心自用,利用群眾報復心理,化仇恨為政治力量,德意志民族就重罹浩劫了。

日德這兩個民族,在近代世界上都是最有效率、最有表現的優秀民族。但是為什麼犯了如此愚昧的錯誤呢?我們讀史者嘆息深思之餘,才悟解出,原來他們的犯罪之源是出自他們政黨之內,狹隘的組織家壓制了有遠見的政治家;在他們近代文明中,偏激的理論家也擠掉了恢宏的思想家。他山之石、可以攻錯,這樣就使我們在中山之後,又想起了胡適之先生——孫、胡二人的思想是蕭規曹隨的。

適之先生早年就反對極權。認為民主政治不能走捷徑。要想以法西斯、褐衫黨一類的「速效」來建國救民是緣木求魚的。胡適晚年鼓吹「容忍重於自由」。主張凡事都得想想,是人不容我?還是我不容人呢?只是單方面的「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那就是曹操了,還有什麼民主呢?所以胡先生一生倡導民主的精義所在,便是一句話:「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二次大戰前的德、義、日三國,在工業經濟、代議政府兩方面都已具備了實行民主政治的必要條件。不幸的是他們萬事俱備,只欠「民主的生活方式」這一陣東風。東風不來,他們就玩火自焚了。只知他人不民主,而昧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壓根兒就不民主,從而濫用自由、濫用「多數制」(majority rule),那就誤盡蒼生了。

話說至此,我們「民國」的本質也就顯露出來了。本質為何?曰:「工業經濟」也。非振興實業無以富。曰:「代議政府」也。非有真正民選代議政府不足以言全民政治。曰:「民主的生活方式」也。如生活方式不民主而多「財」(money)多「力」(might),則充其量一個小小「軸心國」翻版而已,民主云乎哉?

事實上,自「鴉片戰爭」(道光十九年至道光二十二年)開始,我全國同胞、仁人志士,殫精竭慮所追求的便是這三個目標。但是一個半世紀過去了,我們在大陸上可說是一個目標也未追到,甚至愈追愈遠。台灣呢?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這一簣之土是否可以平安地加上去,而不致因一根茅草便壓死一隻駱駝。我們寫歷史的人,執簡在手,每晚都打開電視,只有耐性地等著瞧吧!

「後封建」時代的中西之別

朋友們或許要問:民國之遠景既若是之單純,何以我民族苦學猛追了百餘年,死人億萬,至今仍是前途未卜呢?這問題的答案當然是千頭萬緒的。同時這一問題亦非中國所獨有。大國如印度,小國如菲律賓和印尼——乃至今日的整個「第三世界國家」,不都有類似的困擾?不也各有其不同的原因?但是困擾中國最大的原因,顯然還是個中西「文化衝突」(cultural conflict)的問題。

須知我們的大清「帝國」是兩千多年來,一脈相承,純中國文化的產品;而「民國」則是個徹頭徹尾西歐文明的延續。以古老中國的傳統,一下要接上現代西方的制度,若只說是「鑿枘不投」,我們還是小看了這個問題。事實卻是它二者是「兩極分化」、「背道而馳」,甚至是「水火不容」呢!因此要以中式「帝國」之蛹,蛻變出一個西式「民國」之蛾,其過程是痛苦不堪的。但是處此「後封建時代」(post-feudal period),在西方急劇發展的影響之下,我們又必須洗心革面,非變不可,這就是我們近代史上的難解之結了。

可是中西之別,究在何處呢?這問題,答來話長。這兒且說點簡化的大略。

從比較史學著眼,可以說近兩千年來世界文明之發展,大致可用東亞、西歐兩大主流之演變以概其餘。這兩大主流本是各自發展,極少相互干擾的。兩相比較,其成就蓋亦在伯仲之間。可是在十七、八世紀之後,西歐文明就顯然逐步領先了。當東亞文明還停滯在帝王專制、農業經濟時代,西歐各國在政治上已揚棄了專制;在經濟上也擺脫了以農為本而逐漸地發展出「重商主義」和「工業革命」了。

西歐文明何以在近代突然脫韁而馳呢?其關鍵蓋為「封建社會」崩潰之結果。筆者在諸多篇拙作裡,曾一再闡述中西社會發展之過程有其「通性」,如雙方封建社會之發生與成長,便是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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