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五、中國郡縣起源考(附跋)

——兼論封建社會之蛻變

斯文曾由顧師頡剛函囑送交《文史雜誌》發表。嗣以離渝匆匆,遂辱所命。茲檢行篋,復得舊稿,烽煙無定恐復失之,用付刊末,亦自珍其帚雲爾。

我國地方政治的郡縣實二級制。自秦代實行以來,以至今日的地方政治制度仍不脫其範疇。至於郡縣制之創立也,後人咸謂秦始皇廢封建置郡縣,或有推源到戰國以前,謂即已見其端倪者,是皆史有可徵,前賢論之審矣。然於郡縣之何以形成則鮮有論及者。吾人敢斷言郡縣制度之成立也,斷非由於一二先知先覺的政治理論家事先立說創制於前,然後始有郡縣者。換言之,則郡縣之起源勢必由於人類社會生活逐漸演變之結果,今試就其演變之程序一申論之。

農業社會初期的人與地

竊以封建社會之形成與夫郡縣制度之確立,其必發生於土地私有觀念產生之後蓋可斷言,蓋人類既逐漸脫離遊牧生活而進化至農業社會則土地始漸被重視。然方其始也,黃河流域沃野千里,而人口稀少,但須稍加墾殖則所在皆為良田。任何部族酋長皆可擇其最肥沃最至闊之土地率其人民耕之。至於劃成井田亦自無不可,且由於土地之邊際價值(marginal value)過低,人之對於土地亦不會生私有觀念。各部落劃地而耕彼此間無利害衝突。雖有強者亦毋須侵奪弱者土地。即或有恃強凌弱者,而被壓迫者亦可遷而去之不必與之抗爭。好在生存空間不發生問題;人民只要不過分懈惰則樂歲終身飽,凶年得免於死亡。

且看「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史記.周本紀》)古公固然是不好多事的長者,然他所以敢如是慷慨者,主要的原因還是有岐下可遷。不求聞達於當世,一樣可以自耕自食,無求於人。

土地既不會生問題,則當時部落間競爭的主要對象不在「地」而在「民」。誰能擁有大量民眾,誰就能稱雄當世;誰就能富甲天下。古公長者,他看穿了「民之在我與在彼何異」,而一般野心家的酋長則要努力抓得大批民眾為自己部屬。然當時既無國籍限制,人民又無若何笨重的不動產,耕地所在皆是,因之他們可隨心所欲,任意遷徙,對於所隸部族亦無若何束縛,可去可留。如有酋長不得人民歡心,則其部屬便可相率逃去。所以古公至岐下而「豳人舉國復扶老攜幼,盡復歸古公於岐下。」(見同上)薰育莫如之何。更有甚者,「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同上)是皆可想像出來,諒非史遷臆說。因之當時部落酋長絕不敢開罪民眾,相反地他為著吸取民眾,反要取悅人民,因之乃有所謂「仁政」興焉。誰能行「仁政」得到人民好感,誰就能口碑載道遠近來歸,誰就可富強起來。此遺風至戰國時猶未全泯,梁惠王的心理便是如此。他問孟子說:「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梁惠王上》)他這是在利用「仁政」為爭取民眾的手段呢!

再看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孔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禮記.檀弓》)可見在春秋時期,「去」——遷徙——的問題還甚簡單,主要的還是以政治為轉移。

以故上古部落酋長,唯一自謀發展勢力之道便是爭取民眾,而「仁政」便是爭取民眾的手段。部落間的競爭,也只有競行仁政。誰行得最有成效,擁眾最多,誰就可以為天子。且看三代後人,皆能說出一套他祖先如何「行仁政」的歷史來。至後來子孫不肖得意忘形,失去了人民好感,因之其部屬又相率亡去,其勢力遂日益式微,結果由另一位仁政行得最得法的酋長,取而代之。故周武王伐紂,初會孟津時,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直至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史記.周本紀》)眾叛親離部下逃得差不多了,於是武王一舉而滅商國,代為天子。

故行仁政是農業社會初期政治的特色。那時代才是真正的民本主義的社會,人民有絕對自由的生活,絕對自由的意志,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各自為著他的快樂生活而操作;他們無求於人也無害於人。可想見當朝暾初上,荷鋤頭,唱山歌,是怎樣的一個自由快樂的世界,那確是真正值得我們懷念的原始社會。流傳所及,到後來儒家感世道陵夷生靈塗炭,未免益增思古之幽情,於是一開口便是堯、舜、三代,崇先聖而薄後王,盡量地恭維前人,使他們成了理想化的人物,而想復興三代之盛。可見他們未能瞭解人類經濟生活發展的程序,未能把握住時代,結果奔波一生也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聊以盡心焉而已。難道後王的本質上,就比先王壞?試看戰國時宣傳仁政最力的大師孟軻亦何嘗不受諸侯的熱烈的歡迎;然他的仁政終究行不通。老實說,至戰國,「行仁政」的時代早成過去,其結果是「天下莫不與之」,或者是因此而被鄰國侵滅,卻大有懷疑的必要。

土地私有與封建

可是後來生殖日繁,耕種技術亦隨之進步,由粗淺的自然播種進而發明耒;由人耕進化至牛耕。土地大量的被利用,荒地日少。因之土地的使用漸漸地感覺不自由。人民各擇沃土以居,最後雖荒山大澤亦漸被利用,誰能捷足先登據有一塊沃壤,簡直是天之驕子。至後來雖求得一塊瘦瘠亦屬不易。因之人民乃據土地為不動產之一而安土重遷了。土地漸漸地感覺不敷分配,兼以地形的限制,井田制之不能再實行,亦是意料中事。

至是但有土地便不愁沒人耕種,因之野心的酋長們所愁的不是寡民而是國小。彼此間爭奪對象轉移至土地上去。國家遂由以人民為主體一變而以土地為主體矣。國君——也就是部落酋長,為著擴張國土,不惜剝奪人民的自由以配合他開疆拓土的野心;暴虐無道的更不惜奴役人民以供一己淫樂。蓋已無需乎再取歡民眾,而人民雖稍感苛政的虐待,亦不敢輕言遷徙了。自是以後遂不復再有仁政矣。

因之土地乃漸漸地變為私有。小而言之人民私有,大而言之國君私有。土地私有的觀念既成立,真正的封建制度乃繼之以起。跋扈的野心家乃思侵奪他人土地以實一己私囊;或劃地以封功臣親戚,役其地人民為農奴。至周初時,已屆成熟時期,周武王乃集封建之大成。《苟子.儒效篇》說:「周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太史公估計姬姓諸侯有五十五人(《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考其封土所在地,多在王畿附近的沃壤。其封異姓諸侯泰半屬於不得已,其有古聖先王之後者如封神農之後於焦;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大禹之後於杞;殷之後於宋……等。史說是「武王追慰先聖王」,實則不過是一種弭謗用的文過飾非的手段而已。其外便是同平天下立有汗馬功勞的功臣亦不得不封。然異姓諸侯所封多在邊圉,甚或指定某一塊未經征服的土地,開一個空頭支票封予之,令其自己去經營,如封齊便說:「五侯九伯,女實征之。」(《詩經.齊風》)任其自己去發展。召公奭之封於燕亦是如此。至於後來的秦則更不用說了。周人為犬戎所逐,平王東遷時對秦襄公說:「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史記.秦本紀》)後來秦文公逐戎,遂收周餘民有之。地至歧,岐以東獻之周。他們皆是獨力發展而蔚成大國的。

其另外一種異姓諸侯,即是本有其國,實力亦相當強大,周人鞭長莫及,奈何他不得,只得就其地加封之,如楚如越皆是也。天子賜楚侯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史記.楚世家》)楚地千里,周武王是無奈他何的。

周之前可以想見,所有部族皆各自獨立,不過以商國較強大戴為共主。其餘仍各王其國,周武王伐紂猶稱商國,武王至商國,商國百姓皆迎於郊,固無所謂王畿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詩.小雅.北山》)是武王蕩平天下以後事。周武王既把天下土地率數征服,然後重新分配給自己子孫及少數功臣親戚,不用說那會於孟津同舉大義的八百諸侯皆遭了走狗之烹。他蕩平了天下諸侯,才開始大規模的封建起來。蓋封建演變至是已達成熟時期,而周武王正是應運而生的跋扈英雄。他的底定天下實行大規模地封建,與秦始皇之統一天下大規模地實行郡縣制同樣地是一個劃時代舉動。他與秦始皇可說是前後媲美的兩位野心家,他們是同樣的自私與跋扈。可是他的子孫畢竟蒙惠不淺。世世不絕的對他們祖先歌頌不已。七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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