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高士打道三十七號

隔著復纏會慘敗後近一個月,一個瘦溜溜中國女子,打城裡來到租界。胳膊挎個小包袱,腳上一雙大布鞋,走起來卻賽裹腳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迎面來兩個高大洋人,一個紅鬍子,一個黑鬍子。見她怔住看,拿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她:「小腳嗎?」四隻藍眼珠子直冒光。

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給他倆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腳。兩洋人連說「鬧、鬧、鬧」,不知要鬧嘛,還使勁搖頭還聳肩還張嘴大笑。打這黑的紅的鬍子中間直能看到嗓子眼兒。嚇得這女子連連後退,以為兩洋人要欺侮她。不料兩洋人對她說兩聲「拜拜」之類混話便笑呵呵走了。

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遠遠見洋人走來立時遠遠避開。見到中國人就上去打聽道兒,幸好沒費太大週摺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號門牌。隔著大鐵柵欄門,又隔著大花園,是座闊氣十足白色大洋樓。她叫開門,就給一位大腳女傭人領進樓,走進一座亮堂堂大廳。看見滿屋洋擺飾有點見傻,她卻沒心瞧這些洋玩意兒,一眼找到見到天足會會長牛俊英,懶懶躺在大軟椅上,光溜溜腳丫子架在扶手上邊,頭上箍一道紅亮緞帶。一股子隨隨便便自由自在勁兒,倒也挺舒服挺鬆快挺美,不使勁不費勁不累。她見這女子進來,沒起身,打頭到腳看兩遍,白嘴巴現出一對酒渦,笑道:「你把小腳外邊的大鞋脫去,到我這兒來,用不著非得大腳。」

這女子怔了怔,脫下鞋,一雙小腳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說:

「我認得你,復纏會的,那天在馬家口比腳,你就站在保蓮女士身後,對吧?你找我做什麼?替那個想死在裹腳布裡的女人說和,還是來下帖子,再比?」

她眼裡閃著挑逗的光。

「小姐這麼說要折壽的。」沒料到這女子的話軟中帶硬,「我找你有要緊的事。」

「好——說吧!」牛俊英懶懶翻個身,兩手托腮,兩隻光腳疊在一起直搓,調皮地說:「這倒有趣。難道復纏會還要給我裹腳?你看我這雙大腳還能裹成你們保蓮女士那樣的嗎?」

「請小姐叫旁人出去!」這女子口氣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驚奇一揚。見復纏會的死黨真有硬勁犟勁傲勁,心想要和這女子鬥一鬥,氣氣她,便笑了笑,叫傭人出去,關上門,說:

「不怕我聽你就說。」

可是牛俊英料也沒料到這女子神情沉著異常,聲調不高不低,竟然不緊不慢說出下邊幾句話:

「小姐,我是我們大少奶奶貼身丫頭,叫桃兒。我來找你,事不關我,也不關我們大少奶奶了。卻關著你!有話在先,我先問你十句話,你必答我。你不答,我扭身就走,將來小姐你再來找我,甭想我搭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也就再沒人告你了!」

這話好離奇好強硬,牛俊英不覺知,已經坐起身。她雖然對這女子來意一無所知,卻感到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臉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說:

「好。咱們真的對真的,實的對實的。」

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氣。桃兒點點頭,便問:

「這好。我問你,牛鳳章是你嘛人?」

「我……你問他做什麼?你怎麼認得他的?」

「咱們說好的,有問必答。」

「噢……他是我爹。」

這女子冷淡一笑——這才頭次露出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開口,這女子又問:

「他當下在哪兒?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頭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黨時,叫軍警的槍子兒錯打在肚子裡。」

「他死時,你可在場?」

「我守在旁邊。」

「他給了你一件東西。是吧!」

牛俊英一驚,屁股踮得離開椅面:

「你怎麼會知道?」

桃兒面不掛色,打布包裡掏出個小錦盒。牛俊英一見這錦盒,眼珠子瞪成球兒,瞅著桃兒拿手指摳開盒上的象牙別子,打開盒蓋,裡邊臥著半個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兒聽到牛俊英這叫聲,自己嘴唇止不住哆嗦起來,聲音打著顫兒說:

「小姐,把你那半個虎符拿來,合起來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說了。」

牛俊英急得來不及穿鞋,光腳跑進屋拿來一個一模一樣小錦盒,取出虎符,交給桃兒兩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賽一個虎打當中劈開兩半。銅虎虎背嵌著純銀古篆,一半上是「與雁門太守」,一半上是「為虎符第一」。桃兒大淚珠子立時一個個掉下來,砸在玻璃茶几上,四處迸濺。

牛俊英說:

「我爹臨死才交我這東西。他告我說,將來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聽這人的。無論說什麼我都得信。這人原來就是你!你說吧,騙我也信!」

「我幹嘛騙你。蓮心!」

「怎麼——」牛俊英又是一驚,「你連我小名都知道?」

「幹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誰?」

「我是帶你的小老媽。你小時候叫我『桃兒媽媽』。」

「你?我爹為什麼認得你,為什麼他從沒提過你……」

「牛五爺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腳的戈香蓮!」

「什麼?」牛俊英大叫一聲,聲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躥起來。一時她覺得這事可怕極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來。「真的?這不可能!我爹生前為嘛一個字兒沒說過?」

「那牛五爺為嘛臨死告訴你,跟你合上虎符的人說嘛都讓你信?你還說,騙你都信。可我為嘛騙你?我倒真想瞞著你,不說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說、你說吧……」牛俊英的聲音也哆嗦起來。

桃兒便把蓮心怎麼生,怎麼長大,怎麼丟,把香蓮怎麼進佟家門,怎麼受氣受欺受罪,怎麼掌家,一一說了。可一說起這些往事就沉不住氣,衝動起來不免東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著能說會道,牛俊英已是滿面熱淚,賽洗臉似地往下流……她說:

「可我怎麼到牛家來的?」

「牛五爺上了二少爺和活受的賊船,就是他造假畫坑死了你爺爺。你娘要報官,牛五爺來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爺人並不壞,就是貪心,給人使喚了。也就抓這把柄,給他一大筆錢,把你交給他,同時還交給他這半個虎符,預備著將來有查有對……」

「交他幹嘛?你不說我是丟的嗎?」

「哪是真丟。是你娘故意散的風,好叫你躲過裹腳那天!」

「什麼?」這話驚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躥起來,「為什麼?她不是講究裹腳的嗎?幹什麼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對這事,我一直也糊塗著……可是把你送到牛家,還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覺叫道:

「我娘為什麼不早來找我?」

「還是你爺爺出大殯那天,你娘叫牛五爺帶你走了,怕待在城裡早晚叫人知道。當時跟牛五爺說好無論到哪兒都來個信,可一走就再沒音信,誰知牛五爺安什麼心。這些年,你娘沒斷叫我打聽你的下落。只知道你們在南邊,南邊那麼大,誰都沒去過,怎麼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幾百泡。常常早晨起來枕頭都賽水洗過那麼濕。哪知你在這兒,就這麼近!」

「不,我爹死後,我才來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們怎麼認出我來的?」

「你右腳心有塊記。那天你一揚腳,你娘就認出你來了!」

「她在哪兒?」牛俊英刷地站起來,帶著股熱乎乎火辣辣勁兒說,「我去見她!」

可是桃兒搖頭。

「不成?」牛俊英問。

「不……」桃兒還是搖頭。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會再恨誰了。別人也別恨她就是了。」桃兒說到這兒,忽然平靜下來。

「怎麼?難道她……」牛俊英說,「我有點怕,怕她死了。」

「蓮心,我要告訴你晚了,你也別怪我。你娘不叫我來找你。那天她認出你回去後,就把這半個虎符交給我,只說了一句:『事後再告她』。隨後就昏在床上,給她吃不吃,給她喝不喝,給她灌藥,她死閉著嘴,直到斷氣後我才知道,她這是想死……」

牛俊英整個呆住。她年輕,原以為自己單個一個無牽無扯無勾無掛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哪知世上這麼多事跟她相連,更不懂得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轉眼又沒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覺又空茫又痛苦又難過又委屈,一頭撲在桃兒身上,叫聲「桃兒媽媽」,抱頭大哭,不住嘴叫著:

「是我害死娘的!是我害死娘的!要不賽腳她不會死。」

桃兒自己已經穩住了勁兒,說的話也就能穩住對方:

「你一直蒙在鼓裡,哪能怪你。再說,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牛俊英這才靜一靜,揚起俊俏的小臉兒,迷迷糊糊地問:

「你說,我娘她這是為嘛呢?她到底為嘛呀!」

桃兒說嘛?拿手抹著蓮心臉上的淚,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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