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亂成一鍋粥

當下該是宣統幾年了?呀,怎麼還宣統呢,宣統在龍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來,大清年號也截了。這兒早是民國了。

五月初五這天,兩女子死板著臉來到馬家口的文明講習所,站在門口朝裡叫,要見陸所長。這兩女子模樣挺靜,氣挺衝,可看得出沒氣就沒這麼衝,叫得立時圍了群人。所長笑呵呵走出來,身穿紡綢袍褂,大圓腦袋小平頭,一副茶色小鏡子,嘴唇上留八字鬍。收拾得整齊油光,好賽拿毛筆一左一右撇上兩筆。這可是時下地道的時髦紳士打扮。他一見這兩女子先怔一怔,轉轉眼珠子,才說: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兩女子中高個兒的先說:

「聽說你鬧著放小腳,還演講說要官府下令,不準小腳女子進城出城逛城?」

「不錯。幹嘛?怕了?我不過勸你們把那臭裹腳條子繞開扔了,有嘛難?」

周圍一些壞小子聽了就笑,拿這兩女子找樂開心。陸所長見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來。先微笑後小笑然後大笑,笑得腦袋直往後仰。

另一個矮個女子忽把兩根油炸麻花遞上去,叫陸所長接著。

「這要幹嘛?」陸所長問。

矮女子嘿嘿笑兩聲說:

「叫你把它擰開,抻直。」

「奇了,擰開它幹嘛。再說麻花擰成這樣,哪還能抻直?你吃撐了還是拿我來找樂子?」

「你有嘛樂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腳,腳能直?」

陸所長乾瞪眼,沒話。周圍看熱鬧的都是閒人,哪邊風硬幫哪邊哄,一見這矮女子挺絕,就朝陸所長哈哈笑。高女人見對方被難住,又壓上兩句:

「回去問好你娘,再出來賣嘴皮子!小腳好不好,且不說,反正你是小腳女人生的。你敢說你是大腳女人生的?」

這幾句算把陸所長釘在這兒。嘴唇上的八字鬍賽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壞小子哄得更起勁,嘛難聽的話都扔出來。兩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撥頭便走。打海大道貼著城牆根進城回家,到前廳就把這事告訴戈香蓮,以為香蓮準會開心,可香蓮沒露笑容,好賽家裡又生出別的事來。擺擺手,叫杏兒珠兒先回屋去。

桃兒進來,香蓮問她:

「打聽明白了?」

桃兒把門掩了,壓低聲說:

「全明白了,美子說,昨晚,二少奶奶去她們房裡,約四少奶奶到文明講習所聽演講。但沒說哪天,還沒去。」

「你說她會去?」香蓮秀眉一挑。這使她心裡一驚。

「依我瞧……」桃兒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尋思一下說:「我瞧會,四少奶奶的腳吃不開。腳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說,早幾個月夜裡,四少奶奶就不給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鬆著腳睡。這都是二少奶奶攛掇的!」

「還有嘛?」香蓮說。雪白小臉脹得發紅。

「今早晌……」

「甭說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沒裹腳拖拉著睡鞋在廊子上走來走去?我全瞧見了,這就是做給我看的!」

桃兒見香蓮嘴巴賽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說。香蓮偏要再問:

「月蘭月桂呢?」

「……」桃兒的話含在嘴裡。

「說,甭怕,我不說是你告我的。」

「杏兒說,她姐倆這些天總出去,帶些勸說放腳的揭帖回來。杏兒珠兒草兒她們全瞧見過。聽說月蘭還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兒弄來一本洋佛經。」

戈香蓮臉又刷地變得雪白,狠狠說一句:「這都是朝我來的!」猛站起身,袖子差點把茶几上的杯子掃下來。嚇桃兒一跳。跟手指著門外對桃兒說:「你給我傳話——全家人這就到當院來!」

桃兒傳話下去,不會兒全家人在當院匯齊了。這時候,月蘭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頭傭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蓮板著臉說:「近些日子,外邊不肅靜,咱家也不肅靜。」剛說這兩句就朝月蘭下手,說道:「你把打外邊弄來的勸放腳的帖子都拿來,一樣不能少。少一樣我也知道!」香蓮怕話說多,有人心裡先防備,索性單刀直入,不給招架的空兒。

白金寶見情形不妙,想替閨女擋一擋。月蘭膽小,再給大娘拿話一懵,立時乖乖回屋拿了來,總共幾張揭帖一個小本子。一張揭帖是《勸放足歌》,另一張也是《放足歌》,是頭幾年嚴修給家中女塾編的,大街上早有人唱過。再一張是早在大清光緒二十七年四川總督發的《勸戒纏足示諭》,更早就見過。新鮮實用厲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勸放腳圖》。每篇上有字有畫,寫著「纏腳原委」、「各國腳樣」、「纏腳痛苦」、「纏腳害處」、「纏腳造孽」、「放腳緣故」、「放腳益處」、「放腳立法」、「放腳快活」等等幾十篇。香蓮刷刷翻看,看得月蘭心裡小鼓嘣嘣,只等大娘發大火,沒想到香蓮沉得住氣,再逼自己一步:

「還有那本打教堂裡弄來的洋佛經呢?」

月蘭傻了。真以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後邊,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機靈多了,接過話就說:

「那是街上人給的,不要錢,我們就順手拿一本夾鞋樣子。」

香蓮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蘭說:

「去拿來!」

月蘭拿來。厚厚一本洋書,皮面銀口,翻開裡邊真夾了幾片鞋樣子。香蓮把鞋樣抽出來,書交給桃兒,並沒發火,說起話心平氣和,聽起來句句字字都賽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風颳得厲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規矩。俗話說,國有國規,家有家法,不能錯半點。人要沒主見,就跟著風兒轉!咱佟家的規矩我早說破嘴皮子,不拿心記只拿耳朵也背下來了。今兒咱再說一遍,我可就說這一遍了,記住了——誰要錯了規矩我就找誰可不怪我。總共四條:頭一條,誰要放足誰就給我滾出門!第二條,誰要談放足誰就給我滾出門!第三條,誰要拿、看、藏、傳這些淫書淫畫誰就給我滾出門!第四條,誰要是偷偷放腳,不管白天夜裡,叫我知道立時轟出門!這不是跟我作對,這是誠心毀咱佟家!」

最後這三兩句話說得董秋蓉和美子臉發熱脖子發涼腿發軟腳發麻,想把腳縮到裙子裡卻動不了勁。香蓮叫桃兒杏兒幾個,把這些帖兒畫兒本兒揀巴一堆兒,在磚地上點火燒了,誰也不準走開,都得看著燒。

洋佛經有硬皮,賽塊磚,不起火。還是桃兒有辦法,立起來,好比扇子那樣打開,紙中間有空,忽忽一陣火,很快成灰兒,正這時突然來股風噗一下把灰吹起來,然後紛紛揚揚,飛上樹頭屋頂,眨眼功夫沒了。地上一點痕跡也沒有。好好的天,哪來這股風,一下過去再沒風了。杏兒吐著舌頭說:

「別是老爺的魂兒來收走的吧!」

大夥張嘴乾瞪眼渾身雞皮疙瘩頭髮根發炸,都賽木頭棍子戳在那裡。

這一來,家裡給震住,靜了,可外邊不靜。牆裡邊不熱鬧牆外邊正熱鬧。幾位少奶奶不出門,姑娘丫頭少不得出去。可月蘭月桂美子杏兒珠兒草兒學精了,出門回來嘴上賽塞了塞子,嘛也不說,一問就撥楞腦袋。嘴愈不說心裡愈有事。人前不說人後說,明著不說暗著說,私下各種消息,都打桃兒那兒傳到香蓮耳朵裡,香蓮本想發火,腦子一轉又想,家裡除去桃兒沒人跟自己說真話,自己不出門外邊的事全不知道,再發火,桃兒那條線斷了,不單家裡的事兒摸不著底兒,外邊的事兒更摸不到門兒,必得換法子,假裝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來聽。這可就愈聽愈亂愈凶愈熱鬧愈糊塗愈揪心愈沒轍愈沒底愈沒根。傻了!

據外邊傳言,官府要廢除小腳,立「小足捐」,說打六月一號,凡是女人腳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長一寸,減少十文,夠上六寸,免收捐。這麼辦不單禁了小腳,國家還白得一大筆捐錢,一舉兩得,一箭雙鵰。聽說近兒就挨戶查女人小腳立捐冊。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於把小腳女人趕盡殺絕。立時小腳女人躲在家擔驚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銀子埋手飾埋銅板,打算遠逃。可跟著又聽說,立小足捐這餿主意是個混蛋官兒出的。他窮極無聊,晚上玩小腳時,忽然冒出這個法兒,好撈錢。其實官府向例反對天足。相反已經對那些不肯纏腳中了邪的女人們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辦,總共三條: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馬上抓進警署;二、在警署內建立纏足所,備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腳布,自願裹腳的免費使用裹腳布,硬不肯裹腳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腳趾頭;三、凡又哭又鬧死磨硬泡耍渾耍賴的,除去強迫裹腳外,假若閨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婦人,兩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與丈夫同床共枕,違抗者關進牢裡,按處罰期限專人看管。這說法一傳,開了鍋似的市面,就賽澆下一大瓢冷水霎時靜下來。

香蓮聽罷才放下心。沒等這口氣緩過來,事就來了。這天,有兩個穿靠紗袍子的男人,哐哐用勁叩門,進門自稱是警署派來的檢查員,查驗小腳女人放沒放腳。正好月蘭在門洞裡,這兩個男人把手中摺扇往後脖領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來量月蘭小腳,量著量著藉機就捏弄起來,嚇得月蘭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見,躲在影壁後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