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

大早一睜眼,小雪花就沒完沒了。午後,足足積了兩寸厚,地上、牆沿、缸邊、石凳面、欄桿,都鬆鬆軟軟。粗細樹杈全賽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細的細勾。鮮鮮臘梅花兒,每朵都賽含一口白棉糖。

今兒是燈節,佟家兩扇大門關得如同一扇。串門來的拍門環,守在門洞裡一個小傭人,截門就喊一嗓子:

「全瞧燈去啦,家沒人!」

其實人都在家,媳婦們在房裡收拾腦袋道飾腳,小丫頭們在廊子上走來走去,往各房送熱水送東西送吃的送信兒。個個穿鮮戴艷,臉上莊重小心,又賽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陣子那勁頭。

這當兒,佟忍安正在前廳,陪著喬六橋、華琳、牛鳳章、陸達夫和山西來的愛蓮居士呂顯卿喝茶說話。幾位一碼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爺沒戴帽子卻剛剛剃過頭,瓢賽的光溜溜。喬六爺也不比平時那樣漫不經心,大襟上沒折,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賽唱戲一樣。

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門窗全閉著,人中間放著大銅盆,盆裡的火炭打昨後晌燒個通宵,壓也沒壓過,此刻燒得正熱。隔寒氣的玻璃都熱得冒汗,滴答水兒。迎面紅木大條案上擺著此地逢年必擺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貴」。是拿硃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頭,雜著樣兒色兒,栽在木槽子裡。紅是紅白是白黃是黃綠是綠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沒風吹,卻一種一種香味替換著飄過來。打這人鼻眼兒鑽出來,再鑽進那人鼻眼兒去。好不快活好快活!

喬六橋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說:

「佟大爺,今兒這茶好香,可是打正興德買的?」

佟忍安說:

「正興德哪來這樣好茶?這是我點名打安徽弄來的。一般茶喝到兩碗才有味,這茶熱水一沖味兒色兒全出來了。不信,你們就相互瞧瞧,賽不賽蹲在荷花塘裡照得那色,湛綠湛綠。它不單喝著香,三碗過後,再把茶葉倒進嘴嚼,嫩得賽菠菜心子。」

喬六橋瞧眾人臉,忽叫道:

「可不是,大夥快瞅牛五爺的臉,活賽陰曹地府的牛頭,碧綠!」

眾人一齊哈哈哈哈大笑。陸達夫笑得腦袋使勁往後仰,喉結在脖子上直跳。

牛鳳章晃著大腦袋說:

「牛肉是五大葷。驢、馬、狗、騾、牛,各位不嫌膩,只管來吃我!」

陸達夫說:

「要吃快吃,立春過後再殺牛,就得『杖一百,充烏魯木齊』了!」

眾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臉朝呂顯卿說:

「您喝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來歷?」

呂顯卿搖頭沒言語。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較勁,誰搖頭誰就窘。

喬六橋說:

「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正等這個話引子。馬上說:

「叫六爺說著了——這是安徽太平產的茶。據說太平縣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採茶人上不去,就馴養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簍,爬上去採。所以叫『太平猴魁』。這茶來得稀罕吧!再說它長在山尖上,整天叫雲霧煨著,味兒自然空靈清遠。」

「空靈清遠這四個字用得好。」華琳忽說,他手指著茶,眼珠子卻沒瞧茶,說,「難得人間有這好茶,可惜沒這樣好畫!」

佟忍安說:

「今兒我可不是把茶和畫配一塊兒,而是拿它和小腳配一塊兒的。」

呂顯卿抓住話茬就說:「佟大爺,您上次總開口閉口說什麼神品。眼見為實耳聽虛,要說這茶倒有股子神勁,小腳的神品還沒見著。可就等今兒賽腳會上看了,要是總看不著,別怪我認為您佟家『眼高』——『腳低』了。」說完嘿嘿笑,賽打趣兒,又賽找茬兒。

佟忍安聽罷面不更色,提起小茶壺,拿指頭在壺肚上輕輕敲三下。應聲忽然嘩啦嘩啦一陣響,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開,一陣寒氣撲進來。熱的涼的一激,差不多全響響的打噴嚏。這幾下噴嚏,反倒清爽了。只見外邊一片白雪景,又靜又雅。呂顯卿抬起屁股急著出去瞧。佟忍安說:「居士稍安勿躁,這次變了法兒,不必出屋,坐著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別受涼凍了頭。」眾人全都起來,有的拿外邊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聲兒沒有,又見潘媽已經站在廊子上。還是上下一身皂,只在髮箍、襟邊、鞋口,加了三道黃邊。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緞裹腳打腳脖子人字樣緊繃繃直纏到膝蓋下邊,愈顯出小腳,釘頭一般戳在地上。喬六橋忽想到昨兒在義升成牛五爺的話,著意想打這腳上看出點邪味來。愈想看愈看不出來,回頭正要請教陸達夫,只見佟忍安朝門口潘媽那邊點點頭,再扭過頭來潘媽早不見了,好賽一陣風吹走。跟著一個個女子,打西邊廊子走來,走到門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錯著步轉來轉去繞兩圈,或半步不停行雲流水般走過,卻都把小腳看得清也看不清閃露一下。這些女子牛五爺全都認得,是桃兒杏兒珠兒,還有個新來的小丫頭草兒。四少奶奶壓場在頂後邊。個個小腳都賽五月節五彩絲線纏的小粽子,花花綠綠五光十色一串走過。已經叫諸位蓮癖看花了眼。陸達夫笑著說:

「這場面賽過今年宮北大街的花燈了!」

「我看是走馬燈,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來了!」喬六橋叫著。

座中只有呂顯卿和華琳不吭聲。不知口味高還是這樣才顯得口味高。

忽然潘媽上來說:

「大少奶奶頭暈,怕賽不了。」

眾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媽,似是不信。潘媽那張石頭臉上除去橫豎摺子,嘛也看不出來。佟忍安口氣發急的說:

「客人都等著,這不叫人家掃興!」

潘媽說:

「大少奶奶說,請二少奶奶先來。」

佟忍安手提小茶壺嘴對嘴慢慢飲,眼珠子溜溜直轉,忽冒出光,好賽悟出嘛來,忙點頭對潘媽說:

「好,去請二少奶奶先來亮腳。」

潘媽一閃沒了。

只等片刻,打西廂房那邊站出四個女子,身穿天藍水綠桃紅月黃四樣色的衣裙,正是桃兒杏兒珠兒草兒,一人一把長桿竹掃帚,兩人一邊,舞動竹帚,齊刷刷,隨著雪霧輕揚,漸漸開出一條道兒,黑黑露出雪下邊的方磚地,直到這邊門前台階下。丫環們退去,門簾一撩,簾上拴的小銀鈴叮叮一響,白金寶大火苗子賽的站在房門口。只見她一身朱紅裙褂,雲字樣金花繡滿身,外披猩紅緞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裡子,把又柔又韌又俏又賊的身段全托出來。這一下好比戲台上將帥出場,看勢頭就是奪魁來的!頭髮高高梳個玉蔥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頭掛著玉豐泰精製的紅絨大鳳,鳳嘴叼著串珠。每顆珠子都是奇大寶珠,搖搖擺擺垂下來,閃閃爍爍的珠子後頭是張紅是紅、白是白、艷麗照人的小臉兒。可她站在高門坎裡,獨獨不見小腳。喬六橋、牛鳳章、陸達夫,連同呂顯卿,都翹起屁股,伸脖子腆臉往裡瞧。

瞧著,瞧著,終於瞧見一隻金燦燦小腳打門坎裡邁出來,好賽一隻小金雞蹦出來。立即聽到喬六爺一聲尖叫,嗓子變了調兒。打古到今,沒人見過小金鞋,是金線繡的,金箔貼的,純金打的,誰也猜不透。跟手另一隻也邁到門坎外邊,左挨右,右挨左,並頭並跟立著;賽一對小金元寶擺在那裡。等眾人剛剛看好,便扭扭擺擺走過來,每一步竟在青磚地上留下個白腳印。這是嘛,腳底沒雪,哪來的白印子?白金寶一直走上這邊台階。眾人眼珠子跟在她腳跟後邊細一看,地上居然是粉印的白蓮花圖案,還有股異香撲鼻子。一時眾人都看傻了。呂顯卿站起來恭恭敬敬躬身道:

「二少奶奶,我愛蓮居士自以為看盡天下小腳小鞋,沒料到在您跟前才真開了眼。您務必告我,這銀蓮怎麼印在地上的。您要是不叫我在外邊說,我擔保不說,什麼時候說了,什麼時候我就把我的姓倒著寫。」

喬六橋叫著:

「別聽他的,『呂』字倒過來還是『呂』字!」

呂顯卿連忙搖手說:

「別聽六爺的!他是唸書的,心眼兒多,我們買賣人哪這麼多心計。您要是不信,告了我,我馬上把舌頭割去!」

陸達夫取笑道:

「割了舌頭,你還會拿筆寫給別人看。」

「說完乾脆就把他活埋了。」喬六橋說。

眾人笑。呂顯卿好窘,還是要知道。

白金寶見戈香蓮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還是臨陣怯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奪魁已經十拿九穩,心裡高興,便說:

「還能叫居士割舌頭,您自管張揚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寶有九十九個絕招,這才拿出一招。您瞧——」

白金寶坐在凳上,把腳腕子擱在另一條腿上,輕輕一掀裙邊,將金煌煌月彎彎小腳露出來,眾人全站起身,不錯眼盯著看。白金寶一掰鞋幫,底兒朝上,原來木底子雕刻一朵蓮花,凹處都鏤空,通著裡邊。她再打底牆子上一拉,竟拉出一個精緻小抽屜,木幫,紗網做底,盛滿香粉。待眾人看好,她就把抽屜往回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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