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天津衛四絕

今兒,爺幾個湊一堆兒,要論論天津衛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頂絕的,湊成「津門四絕」。這幾位事先說定,四件裡頭,件件都得有事,還得有人,還非得大夥全點頭才能算數。更要緊的是這事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聽了張口瞪眼,蒼蠅飛進嘴裡也不覺得才行。這樣說來論去,只湊出三件。

頭件叫做惡人惡事。

這是說,城內白衣庵一帶,有個賣鐵器的,大號王五,人惡,打人當玩,周圍的小混星子們都敬他,送他個外號叫小尊,連起來就叫小尊王五。前幾年,天津衛的混星子們總鬧事,京城就派一位厲害的人來當知縣,壓壓混星子,這人姓李,都說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對他說天津衛的混星子都是拿腦袋別在褲帶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搖搖頭,並不在意,他後戳硬,怕誰?上任這天貼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記,凡打過架即使不是混星子也登記,該登記不登記的抓來就押。還囑咐縣裡滕大班頭多預備些繩子鎖頭。這滕大班頭,人黑個大,滿臉兇相,出名的惡人,混星子們向來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今兒他公務在身,話就該另說。小尊王五聽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召到他家,一抬下巴問道:「天津衛除我,還誰惡?」小混星子當下都怵李知縣和滕大班頭,就說出這二人。小尊王五聽罷沒言語,打眉心到額頂一條青筋鼓起來,騰騰直跳,轉天一早操起把菜刀來到滕大班頭家,舉拳頭「哐哐」砸門。滕大班頭正吃早飯,嚼著半根果子出來,開門見是小尊王五,認得,便問:「你幹嘛?」小尊王五揚起菜刀,刀刃卻朝自己,一下「咔嚓」把自己腦袋砍一道大口子,鮮血冒出來。小尊王五說:「你拿刀砍了我,咱倆去見官。」滕大班頭一怔,跟著就明白,這是找他「比惡」來的。照天津衛規矩,假若這時候滕大班頭說:「誰砍你了?」那就是怕,認栽,那哪行!滕大班頭臉上肉一橫說:「對,我高興砍你小子,見官就見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這班頭夠惡!兩人進了縣衙門,李知縣升堂問案,小尊王五跪下來就說:「小人姓王名五,城裡賣香乾的,您這班頭吃我一年香乾不給錢,今早找他要,他二話沒說,打屋裡拿出菜刀給我一下,您瞧,兇器在這兒,我搶過來的,傷在這兒,正滴血呢!青天大老爺得為我們小百姓做主!」李知縣心想,縣裡正抓打架鬧事的,你堂堂縣衙門的班頭倒去惹事。他轉臉問滕大班頭這事當真?假若滕大班頭說:「我沒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只怕吃官司,一樣算栽。滕大班頭當然懂得混星子們這套,又是臉上肉一橫說:「這小子的話沒錯,我白吃他一年香乾不給錢,今早居然敢找上門要帳,我就給他一刀,這刀是我家剁雞切疙瘩頭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別說,還真有點惡勁!」李知縣又驚又怒,對滕大班頭說:「你怎麼知法犯法?」一拍驚堂木叫道:「來人!掌手!五十!」衙役們把架子抬上來,拉著滕大班頭的手,將大拇指插進架子一個窟窿眼兒裡,一掰,手掌挺起來,拿棗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過去,手心腫起兩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總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頭就挺不住,硬梆梆肩膀子好賽抽去筋,耷拉下來。小尊王五在旁邊見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說:「青天大老爺!先別打了!剛才我說那些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頭鬧著玩呢!我不是賣香乾是賣鐵器的。他沒吃我香乾更沒欠我債,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個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鋪子裡的。您看刀上還刻著『王記』兩字兒呢!」李知縣怔了,叫衙役驗過刀,果然有「王記」兩字,便問滕大班頭怎麼檔事?滕大班頭要是說不對,還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點頭說對,就算服栽。可滕大班頭手也是肉長的,打飛了花,多一下也沒法受,只好連腦袋也耷拉下來,等於承認王五的話不假。這下李知縣倒難了!王五自己砍自己,給誰定罪?如果這樣作罷,縣裡上上下下不是都叫這小子耍了?可是,如果說這小子戲弄官府給他治罪,不就等於說自己蠢蛋一個受捉弄?正是騎虎難下,氣急冒火的當兒,沒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說道:「青天大老爺!王五不知深淺,只顧取樂,胡鬧亂鬧竟鬧到衙門裡,您不該就這麼便宜王五,也得掌五十。這樣吧,您把剛剛滕大班頭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這兒,一塊算,七十五下!」李知縣火正沒處撒,也沒處下台階,聽了立時叫道:「他這叫自作自受。來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來拉他,自個過去右手大拇指插進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翹,這就開打。「啪啪啪啪」一連二十五下,手掌眼瞅著一下下高起來,五十下就血肉橫飛了。小尊王五看著自己手掌,沒事,還樂,就賽看一碟「爆三樣」,完事謝過知縣,撥頭就走。沒過三天,李知縣回京卸任,跟皇上說另請能人,滕大班頭也辭職回鄉。這人這事,惡不惡?

眾人點頭,都說這事叫外地人聽了,後脖子也得發涼,夠上一絕。

第二件叫做闊人闊事。

天津衛,闊人多,最闊要數「八大家」。就是天成號養船的韓家、益德裕店高家、長源店楊家、振德店黃家、益照臨店張家、正興德店穆家、土城劉家、楊柳青石家。闊人得有闊事,常說哪家辦紅白事擺排場,哪家開粥廠隨便人來敞開吃,一開三個月等等,都不能算。必得有件事,叫人聽罷,這輩子也忘不了才行。當年賣海鹽發財的海張王,掏錢修炮台,算一段事,但細一分析,他花錢為的是買名,算不上擺闊,就還差著點兒。今兒,一位提出一段事,稱得上空前絕後。說的是頭年夏天,益德裕店的高家給老太太過八十大壽。兒子們孝順,費盡心思擺個大場面,想哄老太太高興。不料老太太忽說:「我這輩子嘛都見過,可就沒看過火場,連水機子嘛樣也沒瞧過,二十年前鍋店街的油鋪著火,把西半邊天燒紅了,亮得坐在屋裡人都有影兒。城裡人全跑去看,你們爹——他過世,我不該說他——就是不叫我去看。這輩子白來不白來?」說完老太太把臉耷拉挺長,怎麼哄也不成。三天後,高老太太幾個兒子商量好,花錢在西門外買下百十間房子,連帶房裡的傢俱衣物也買下,點火放著。又在半里地外搭個高棚子,把老太太拿轎抬去,坐在棚裡看救火。大火一起,津門各水會敲起大鑼,傳鑼告警。天津衛買賣人家多,房子擠著房子,最易起火,民間便集合「水會」,專司救火,大小百八十個,這鑼一起,那鑼就跟上,城裡城外,河東河西,頃刻連成一片,氣勢逼人。緊跟著,各會會員穿各色號坎,打著號旗,抬著水櫃和水機子,一條條龍似的,由西城門奔出來,進入火場。比起三月二十三開皇會威風多了。火場中央,專有人搖小旗指揮,你東我西你南我北你前我後你進我退,決不混亂,十分好看。水機子上有橫桿,是壓把兒,兩頭有人,賽小孩兒打壓板,一上一下,櫃裡的水就從水槍噴出來,一道道青煙竄入煙團火海裡,激得大火星子,蹭蹭往天上飛,比大年三十的萬花筒不知氣派幾千幾萬倍。高老太太看直了眼。大火撲滅,各會輕敲「倒鑼」,一隊隊人撤出去。高家人在西門口,拿二十輛大馬車裝滿茶葉盒點心包,犒勞各會出力表演。這下高老太太心裡舒坦了,連說今兒總算親眼看過火場,天下事全看齊了。這事夠不夠闊?

眾人說,闊人向例①愛辦窮事。這一手,不單叫窮人看傻了,也叫闊人看傻,甚至叫辦事的人自己也看傻了,這不絕嘛絕。當然算一絕!這可就湊上兩絕啦!

第三件叫做奇人奇事。

這人就是眼睛不瞅人的華琳。此人名夢石,號後山人。家住北城裡府署街。祖上有錢,父親好閒,喜歡收羅天下怪石頭。這華琳在天津衛畫人中間,稱得上一位大奇人。他好畫山水,名頭遠在趙芷仙上邊,每天閉門作畫,從不待客,更不收弟子。他說:「畫從心,而不從師。」別人求畫,立時回絕,說:「神不來,畫不成。」問他:「神何時來?」答:「不知,來無先兆,多在夢中。」又問:「夢裡如何畫得?」答:「夢即好畫。」再問:「嘛叫好畫?」答:「畫山不見山,畫水不見水。」接著問:「如何才能見?」答:「心照不宣。」再接著問:「古人中誰的畫稱得上好?」答:「唯李成也。李成後,天下無人。」可是,打古到今,誰也沒見過李成真跡。古書上早有「無李論」一說。他只承認李成好,等於古今天下不承認一人。這是他的奇談,還有件事,便是無論誰也沒見過他的畫。據說,他每畫完,掛起來,最多看三天就扯掉燒了。有天鄰居一個婆子打雞,雞上牆飛到他院中。這婆子去抱雞,見他家門沒鎖,推門進去,抓著雞,又見他窗子沒關,屋內無人,桌上有畫,順手牽羊隔窗偷走他的畫,拿到畫鋪去賣。他知道後,馬上使四倍的錢打畫鋪把畫買回,撕了燒掉。好事者去打聽那婆子、那畫鋪,那畫畫得怎樣,經手人糊裡糊塗全都說不清道不明,只好作罷。但誰也弄不明白,既然沒畫,哪來這麼大的名氣?這算不算奇人奇事?絕不絕?眾人都說絕,唯有牛鳳章搖頭,說他是騙子。其餘人都不畫畫,隔行如隔山,隔行不認真,隔行氣也和。喬六橋笑道:「嘛都沒見著,靠騙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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