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賽腳會上敗下來

眾人聽說賽腳開始,都歡呼起來。有的往前挪椅子,有的揉眼皮,有的按捺不住站起身,精神全一振。方才誰也沒留意,這會兒忽見大門外廊子上站一個黃臉婆子。人雖老,神氣決不凡,腦袋梳著蘇頭橛子,油光光翹起來的小髻上,罩黑絲網套,插兩朵白茉莉,一朵半開的粉紅月季。身上雖是短打扮,一碼黑,大褂子上的寬花邊可夠艷,胸前掖一塊一塵不染的雪白帕子,兩隻小腳包得賽一對緊繃繃烏黑小粽子。鞋上任嘛裝飾也沒有,反倒入眼。

呂顯卿低聲問喬六橋:

「這是誰?」

喬六橋說:

「原本是佟大爺老婆的隨身丫頭。佟大奶奶死後,一直住在佟家。原叫潘嫂,現叫潘媽。您看那雙小黑腳夠嘛成色?」

「少見的好!憑我眼力,恐怕腳上的功夫更好。你們這位佟大爺花哨嗎?」

喬六橋斜眼瞅一下佟忍安,離得太近,便壓低聲兒說:「跟您差不離兒。」又說,「潘媽這臉兒可夠嚇人的,誰也不會找她鬧。」

「六爺這話差了!腳好不看臉,顧腳不顧頭。誰還能上下全照應著。」

兩人說得都笑出聲來。佟忍安對潘媽發了話:

「預備好就來吧!」

大夥只等著佟家女眷們一個個上來亮小腳。誰知佟忍安別有一番佈置,只聽大門兩邊隔扇嘩啦嘩啦打開了。現出佟家人深居的三道院。院中花木假山石頭欄桿鞦韆井台瓷凳都給中秋明月照得一清二楚,地面亮得賽水銀鏡子。可這夥人沒一個抬頭望月,都滿處尋小腳看。只見連著東西南北房長長一條迴廊上,掛一串角子燈。每盞燈下一個房門,全閉著。潘媽背過身子,啞嗓門叫一聲:「開賽了!」又是嘩啦嘩啦,各個廂房門一下全都打開,門首掛著各色繡花門簾,門簾上貼著大紅方塊紙,墨筆寫著:壹號、貳號、叄號、肆號、伍號、陸號。總共六個門兒。大夥幾乎同時瞧見,每個門簾下邊都留了一截子一尺長短的空兒,伸出來一雙雙小腳,這些腳各有各的道飾,紅紫黃藍、描金鑲銀、挖花繡葉、掛珠頂翠,都賽稀世奇寶,即使天仙下凡,看這場面,照樣犯傻。剛剛站在廊子上的潘媽忽然不見,好賽土行孫打地下鑽走。

人之中,只有呂顯卿看出潘媽人老身子重,行路卻賽水上飄,腳上能耐世上絕少。他把這看法放在心裡沒說。

佟忍安對呂顯卿說:

「居士,我家幾次賽腳,都是亡妻生前主辦。這法兒是她琢磨出的。為的是,請來評腳的客人有生有熟,熟人礙情面,不好持平而論。生人更難開口說這高那低,再有我的兒媳婦都怕羞,只好拿門簾擋臉,可別見怪。」

「這好這好!鄙鄉大同是民間賽腳,看客全是遠處各地特意趕去的,誰也不認得誰。您這兒全是內眷,這樣做再好不過。否則我們真難品頭論足了。」

佟忍安點點頭,又對大夥說:

「前日,喬六爺出個主意說,每個門簾上都寫個號碼,各位看過腳,品出高低,記住號碼,回到廳裡。廳裡放張紙,寫好各位姓名,後邊再寫上甲乙丙。各位就按心裡高低,在甲乙丙後邊填上號碼。以得甲字最多為首,依次排出三名來。各位聽得明白?這樣賽成不成?」

「再明白不過!再妙不過!又簡單又新鮮又好玩,喬六爺真是才子。出主意也帶著才氣!來吧,快!」呂顯卿已經上勁,精神百倍,急得直叫。

眾人也都叫好,鬧著快開始。這一行人就給佟忍安帶領繞廊子由東向西,在一個個門前停住觀摩品味琢磨議論,少不得大驚小怪喧嘩驚叫一通。

戈香蓮坐在門口。只見一些高矮胖瘦人影,給燈照在門簾上。她有認得也有不認得,亂七八糟分不出哪是哪位,卻見他們圍在她腳前呼好叫絕議論開:

「這雙腳,如有『七十字法』,字字也夠得上。我猜這就是佟家大兒媳婦,對不?」

「居士,您剛才說,『七字法』中有個『香』字,現在又說『七十字法』,肯定也跑不掉『香』字,我問您這『香』字打哪得來的?」

「喬六爺,咱文人好蓮,不能傷雅,大戶人家,哪有不香道理。唯香一字,只能神會。」

「佟大爺,方才說賽腳會上許看不許摸,聞一聞總可以吧!呵?哈哈哈哈!」

香蓮見門簾一個人影矮下來。心一緊,才要抽進腳來,又見旁邊一個矬胖影子伸手拉住這人,嘻嘻哈哈說:

「喬六爺,提到『香』字,我們蘇州太守也是蓮癖,他背得一首山歌給我,我背給您聽,『佳人房中纏金蓮,才郎移步喜連連,娘子呵,你的金蓮怎的小,宛如冬天斷筍尖,又好像五月端陽三角粽,又是香來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還帶玲瓏還帶尖,佳人聽罷紅了臉,貪花愛色恁個賤,今夜與你兩頭睡,小金蓮就在你嘴邊,問你怎麼香來怎麼甜,還要請你嘗嘗斷筍尖!」

這人蘇州音,念起來似唱非唱。完事,有人笑有人拍手,有人說不雅,有人拿它跟喬六橋開心。卻給香蓮解了圍。

忽然一個聲音好熟,叫道:

「各位再往下看,好的還在後邊呢!」

一群人應聲散去,在西邊一個個門前看腳談腳,卻沒有剛剛在自己門前熱鬧。後來卻在一處賽油鍋潑水賽地喧鬧開了。有人說:

「簡直鬧不清,哪個是您大媳婦了!」

又是那好熟的聲音:

「哪腳好,就哪個,這腳好,就這個!」

香蓮忽覺得這是二少爺佟紹華的嗓門。模糊有點不妙,蠻有把握的手竟捏起汗來。耳聽這夥人,說說笑笑回到前廳,打打鬧鬧去填號碼。好一會兒,佟紹華在廳上唱起票來:

「喬六爺——甲一乙二丙六,呂老爺——甲一乙二丙四,華七爺——甲二乙一丙四,牛五爺——甲一乙二丙三,蘇州白掌櫃甲二乙一丙四,蘇州丘掌櫃甲一乙二丙五……把票歸起來,壹號得甲最多,為首,貳號次之,第二,肆號第三。」

戈香蓮好歡喜,一時門簾都顯亮了。又聽佟紹華叫道:「潘媽,拉下門簾,請各位少奶奶、姑娘,見見諸位客人!」跟著香蓮眼前更一亮,幾十盞燈照進眼睛。卻見前廳輝煌燈火裡滿是客人,周圍各房門口都坐一個花樣兒的女人。

佟紹華賽剛給抽了三鞭子,十分精神,那張大油臉鼓眼珠,今兒分外冒光,雙手舉著一張寫滿人名號碼的灑金硃砂紙,站在前廳外高聲兒叫:

「壹號,白金寶,我媳婦!你來謝謝諸位老爺!貳號,戈香蓮,我嫂子;肆號,董秋容,是我弟妹。餘下三個都是我家丫環,桃兒、杏兒、珠兒。各位也請出來吧!」

戈香蓮傻了!她是大少奶奶,該壹號,怎麼貳號?是弄錯還是佟紹華誠心搗鬼?回頭一瞧,門簾上貼的居然就是貳號。可是憑自己的腳,寫上嘛號碼也該選第一呀!她不信會敗給白金寶,但拿眼一瞧就奇了,白金寶好賽換一雙小腳,玲瓏嬌小,隱隱一雙淡綠小鞋,分明兩片蘋果葉子,鞋頭頂著珠子,刷刷閃光,又賽葉子上顫悠悠的露水珠兒。這會兒她正打屋裡出來,邁步也完全不同往常,繡花羅裙,就賽打地面上飄過,腳尖在裙子下邊,忽然露出忽然不見,逗人眼饞。香蓮起身走出屋時,本打算拿鞋上的那對蝴蝶壓壓白金寶,一提裙腰,蝴蝶出來了,可兩隻腳乍乍虎虎支支楞楞,有露沒藏賽叉魚的叉子,劈著兩個大尖。那白金寶走到眾人前,道萬福行禮,右腳沒露,只把左腳誠心往外一閃。這一閃叫人看不滿眼,再多看一眼又不成。香蓮也給這一下閃呆了。原本白金寶的腳比自己大,怎麼顯得比自己還小?一刀切去一塊不成!鞋子更是出奇講究,連鞋底牆子、底牙、褲腿套上全是精緻到家的繡花。香蓮打小也沒見過這麼貴重花哨的鞋子。自己這印花蝴蝶不過奶奶打香粉店花二十個銅子兒買的,一比,太窮氣了。

這種場面上,一透窮氣,就洩了氣!她打腳底到腰叉子全發涼。恨不得撥頭跑回屋,關門躲起來。潘媽招呼珠兒、杏兒、桃兒端三個青花瓷礅子,放在當院,請三位少奶奶坐下。香蓮想拿裙子把小腳罩住,偏偏剛才為了露蝴蝶,裙腰往上提,腰帶扎得又緊,拉不下來,小腳好賽淨心晾在外邊給她出醜。她不敢瞅自己腳,也不敢瞅白金寶的腳,更不敢瞅白金寶的臉。白金寶臉兒不定多光彩呢!

佟忍安對呂顯卿說:

「居士,打這評選結果上看,你果然不凡。您看其它各位有的一錯兩對,有的兩錯一對,有的名次順序填倒,唯有您號碼也對,順序也對。不知您品評金蓮按嘛規格?」

呂顯卿聽了好得意,才要開口,喬六橋搶過話打趣道:

「還是那七字唄!」

呂顯卿剛剛比學問栽了,這次不能再栽,嘴皮子也鼓起勁兒說:

「七字法是通用之法。品蓮要分等級的。」

「怎麼分法,請指教。」佟忍安一追問,兩人又較量上了。

「這要先說六個字。」

「不是七字又六字了?愈說愈糊塗了!」喬六橋嘻嘻哈哈說,一邊跟旁人擠眉弄眼,想拿這山西佬找樂子。

呂顯卿是老江湖,當然明白。他決意給這些傢伙點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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