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怪事才開頭

世上有些相對的事兒,比方好和壞、成和敗、真和假、榮和辱、恩和怨、曲和直、順和逆、愛和仇等等,看上去是死對頭,所謂非好即壞非真即假非得即失非成即敗,豈不知就在這好壞、曲直、恩怨、真假之間,還藏著許許多多曲折許許多多花樣許許多多學問,要不何止那麼多事纏成死硬死硬疙瘩,難解難分?何止那麼多人受騙、中計、上套,完事又那麼多人再受騙、中計、上套?

單說這真假二字,其中奧妙,請來聖人,嚼爛舌頭,也未必能說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反而愈多。就在這真真假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過多少花兒?演過大大小小多少戲?戲接著戲,戲套著戲,沒歇過場。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亂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當真,是您心裡糊塗眼睛拙。您還別急別氣,多少人一輩子拿假當真,到死沒把真的認出來,假的不就是真的嗎?在真假這兩字上,老實人盯著兩頭,精明人在中間折騰,還有人指它吃飯。這宮北大街上「養古齋」古玩鋪佟掌櫃就是一位。這人能耐如何,暫且不論,他還是位怪人。嘛叫怪,做小說的不能說白了,只能把事兒擺出來。叫您聽其言觀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裡出來,進了鋪子就把大小夥計全都打發出去,關上門,只留下少掌櫃佟紹華和看庫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著說:

「把那幾幅畫快掛出來!」

每逢鋪子收進好貨,請老掌櫃過眼,都這麼辦。古董的真假,是絕頂秘密,不能走半點風出去。佟紹華是自己兒子,自然不背著。對看庫的活受,絕非信得過,而是這小子半癡半殘。人近二十,模樣只有十三四,身子沒長成個兒,還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壓癟的紙盒子。說話賽嘴裡含著熱豆腐,不知大舌頭還是舌頭短半截。兩隻眼打小沒睜開過,小眼珠含在眼縫裡,好賽沒眼珠。還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氣總憋在嗓子眼裡吱吱叫;靜坐著也下氣不接上氣,生下來就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沒打算他活多久,起名字都嫌廢事多餘。佟忍安卻看上他這副沒眼沒嘴沒氣沒神的樣子,僱他看庫。拿死的當活的用,也拿活的當死的用。

活受開庫把昨兒收進的一捆畫抱來,拿桿子挑著一幅幅掛牆。佟忍安撩起眼皮在畫上略略一掃,便說:「紹華,你先說說這幾幅的成色,我聽著。」這才坐下來,喝茶。

佟紹華早憋勁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沒閉上,他嘴就張開:

「依我瞧,大滌子這山水軸舊倒夠舊,細一瞧,不對,款軟了,我疑惑是唬弄人的玩意兒,對不?這《雲罩掛月圖》當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畫裡頂頭夠上中流。這邊焦秉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寧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貨。你瞧,一碼皇綾裱。賣主說,這是當年打京城大宅門裡弄出來的。這話不假,尋常人家決沒這號東西……」

「賣主是不是問津園張霖家的後人?」

「爹怎麼看出來的?上邊又沒落款!」紹華一驚。佟忍安兩眼通神,每逢過畫時,都叫他這樣一驚又一驚。

佟忍安沒接著往下說。手一指東牆上一幅絹本的大中堂畫說:

「再說說那幅……。」

以往過畫,他一張口,爹就搖頭。今兒爹沒點頭也沒搖頭,八成自己都懵對了,得意起來,笑道:

「爹還要考我?誰瞧不出那是地道蘇州片子,大行活。筆法倒是宋人的,可惜熏老點兒,反透出假。這造假,比起牛鳳章牛五爺還差著些火候。您瞧他誠心不落款,怕露馬腳,或許想佈個迷魂陣——怎麼?爹,您看見嘛了?」

佟紹華見他爹已經站起來,眼珠子盯著這中堂直冒光。佟紹華知道他一認出寶貝,眼珠就這麼冒光,難道這是真貨?

佟忍安叫道:「你過去看,下角枯樹幹上寫著嘛?」他指畫的手指直抖。

佟紹華上去一瞧,像踩著的鴨子,呀地一嗓子,跟著叫:「上邊寫著『臣范寬制』,原來一張宋畫。爹,您真神啦!這幅畫買進來後,我整整瞧了三天,也沒看出這上邊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為嘛離畫一丈遠,反而看見畫上的字。

佟忍安遠視眼,誰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開這話說:

「鬧嘛?叫喚嘛!我早告過你,宋人不興在畫上題字,落款不是寫在石頭上,就夾在樹中間,這叫『藏款』。這些話我都說過,你不用心,反大驚小怪問我……」

「可咱得了張寶畫呀,您知道咱統共才花幾個錢——」

「嘛寶畫,我還沒細看,誰斷定準是宋畫了?」佟忍安接過話,臉一沉,扭頭看一眼站在身後的活受說,「去把這中堂、大滌子那山水軸、還有金芥舟的《雲罩掛月圖》,捲起來入庫!」

「剩……夏……織雞古……鵝?」活受舔著臉問。

「嘰咕嘰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煩說。

活受繃起舌頭,把這幾個字兒的邊邊角角咬住又說一遍:「剩、下、這、幾、幅、呢?」他指焦秉貞和郎世寧畫的幾幅。

「留在櫃上標價賣!」佟忍安對佟紹華說,「洋人買,高高要價!」

「爹,這幾幅難道不是……」

佟忍安滿臉瞧不起的神氣。忽然長長吐一口氣,好一股寒氣!禁不住自言自語地念了天津衛流傳的四句話:「海水向東流,天津不住樓,富貴無三輩,清官不到頭。」接著還是自言自語說道,「成家的成家,敗家的敗家。花開自謝,水滿自乾,誰也跳不出這圈兒去。唉——唉——唉——」他沉了沉,想把心裡的火氣壓住卻壓不住,剛要說話,眼角瞅見活受斜肩歪腦袋,好賽等著自己下邊的話,便轟活受快把畫抱回庫裡,待活受前腳出去,後腳就衝到兒子面前發火:

「嘛,這個那個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個兒,還叫我當著下人賽磣你。再說,真假能當著外人說嗎。我問你,咱指嘛吃飯?你說——」

「真假。」

「這話倒對。可真假在哪兒?」

「畫上呀!」

「放屁!嘛畫上?在你眼裡!你看不出來,畫上的真假管嘛用!好東西在你眼裡廢紙一張,廢紙在你眼裡成了寶貝!這郎世寧、焦秉貞,明擺著『後門道兒』,偏當好貨。反把宋人真跡當作『蘇州片子』!這宋畫一張就夠你吃半輩子,你睜眼瞎!拿金元寶當狗屎往外扔!再說大滌子那軸,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問津園張家?那畫上明明寫著康熙辛未,正是康熙三十年在張家時畫的!憑著皮毛能耐,也穩能拿下來的東西,你都拿不住,還想在古玩行裡混。我把鋪子交給你還不如放火燒了呢!再有三年,還不把我這身老骨頭貼進去!聽著,打明兒,你卷被褥捲兒搬過來住,沒我的話不準回家去,叫活受把庫裡的東西折騰出來,逐件看、看、看、看、看……」說到這兒,佟忍安上下嘴唇只在這「看」字上打轉悠。好賽叫這字兒絆住了。

佟紹華見他爹眼對窗外直冒光,以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寶貝來,就順著佟忍安目光瞧去,透過花格窗櫺,後院裡幾個人正幹活。

這後院,外人不知,是「養古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來佟忍安這老小子與別人不同,他幹古玩行,不賣真,只賣假。所有古玩行都是賣假也賣真。凡是逛古玩鋪都是奔真的去的,還有能人專來買「漏兒」。佟忍安看到這層,鋪子裡絕不放真貨,一碼假的,好比諸葛亮擺空城計,楞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幹的就是以假亂真,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訣竅玩玄了玩絕了。只要掏錢准上當,半點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底下有專人為他造假字假畫,還在鋪子後院,關上門造假古董。玉器,銅器、古錢、古扇、宣爐、牙器、硯台、瓷器、琺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沒不知不懂不能不會的。仿古不難,亂真死難。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紋,一個朝代一個樣,甚至一個朝代幾百樣,魚龍變化無窮盡,差點道行,甭說摸門,圍牆也摸不著。更難是那股子功兒氣兒味兒神兒。比方古玩行說的「傳世古」和「出土古」。「傳世古」是說一直打世上流傳下來的東西,人手摸來摸去,長了就有股子光潤含混的古味兒。「出土古」是說一直埋在土底下的東西,挖出來滿帶著土星子和銹花,有一股子斑駁蒼勁味兒。再往細說,比方出土的玉器、髮箍、笛頭、扳指、鐲子、佩環、煙嘴這些,在地下邊一埋幾百上千年,挨著隨葬的銅器,日久天長銅銹浸進去生出綠斑,叫「銅浸」;死人的血透進去生出紅斑,叫「血浸」。造假怎麼造出銅浸血浸來?再說東西放久,不碰也生裂紋,過些時候再生一層裂紋罩在上邊,一層一層,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眼的就能挑出來。偏偏佟忍安全有辦法。這辦法,一靠閱歷,二靠眼力,三靠能耐。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貨裡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絕品,絕頂假貨,非得叫這裡頭的蟲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裡還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幹的就是這個。

他僱的夥計,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只叫跑腿幹事。那些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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