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出遊(六)

林錦樓早將瓊脂忘得一乾二淨,只朝這四人看了一眼,這場面他見得多了,心裡百無聊賴,低下頭吃菜。袁紹仁對彈唱之流並無喜好,遂安之若素。謝域同劉小川對了個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這地方尋著這樣的佳人助興,也足見劉兄是費了心思的了。」再想捧兩句,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得了,兄弟,方才還說放到京城裡未必顯眼,這會兒又誇上了?」不理謝域神色尷尬,扭頭對瓊脂說:「撿個拿手的來唱,唱得好有賞。」

這裡四人便落座,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細細聽,原是一套「花月春滿城」,婉轉柔潤,也頗有意趣。唱畢,劉小川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又點了旁的曲子來唱。席間吉祥、雙喜執酒壺伺候,一時倒也融洽。雙喜斟了酒,抬頭一瞧,見德哥兒正探著小腦袋往屋裡看,便輕輕一碰袁紹仁跟他努嘴,袁紹仁瞧見德哥兒便離席,過去問道:「何事?」

德哥兒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牽著他往外走,繞過影壁,引到二門旁一叢松柏後引到屋後檐下一方僻靜處,見香蘭帶著雪凝正站在那裡。香蘭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請侯爺到此,還請恕罪,只是有一句話借問,還望侯爺相告。」

袁紹仁道:「請講。」

香蘭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處為官,何日啟程?」

袁紹仁心中瞭然。原來林東綉最是愛說話的,自他們路上遇見宋柯,林東綉便打開了話匣子把宋家當日在林府住著的事同他講了個遍,當中又說起香蘭,便把香蘭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離開宋家,當日為救父又怎麼到了林家講述一回,末了又說:「我眼瞅著香蘭同宋柯是有情呢,當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兩滴蜜來。卻不知他二人為何沒在一處……也虧得不曾一起,鄭靜嫻什麼性子?只要把香蘭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紹仁見香蘭問起,便道:「宋柯奏請欲往貴州戍邊之地為官,應是年後啟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頭派人打聽,待得了准信兒再告與姨奶奶知曉。」

香蘭怔了怔,貴州山高水長,又在戍邊苦地,他竟選了那裡,怪道是人人都不願去頂的缺兒。又一拜,道:「謝侯爺相告。此人與我有恩,早先我險些被趙氏賣到火坑裡,他救了我了我全家,這一份恩情在我心裡藏著長長久久沒法報答,如今他將要走了,今生興許不能再見,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財物,總該盡一份心力才是。」頓了頓道:「還望侯爺替我保密,此事勿與我們大爺說才好。」

袁紹仁口中答應著,看著香蘭凍紅的雙頰和那雙沉靜的眼,彷彿飽經滄桑卻依舊純然澄澈,他想起林東綉說的話,只覺眼前這女子如同光鮮瓷瓶兒里裝的苦酒,外面光鮮,實則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經歷遍了。他心裡頭不知是憐惜或是敬佩,還是一股說不出的慚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頭看著院兒里跑來跑去的德哥兒,許是酒意上涌,他一時沒管住,忽嘆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沒得說,袁某敬重,說句冒犯的話,有時候覺著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著便好了,有時我想,時至今日家裡內宅不寧,許就是我的報應……」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說多了,連忙告罪。

香蘭立時明白這話里的弦外之音,她本該因嘉蓮含冤而終去怨恨袁紹仁的,可他站在蕭瑟寒風中,形容凄清孤寂,彷彿一下老了六七歲,香蘭看了看跑來跑去的德哥兒,心一下就軟了,一番話在心裡斟酌了兩遭,方才勸慰道:「侯爺,有番話斗膽說一回,自己是梧桐,鳳凰才來棲,自己是大海,百川才來聚,花香自有蝶飛來,侯爺先肅整家風,懲弊賞利,寬仁處事,善待妻妾,才會有相應和合的家親眷屬,而不是反過來。牙還有咬舌頭的時候,親兄弟有時還干仗,更別提隔著血親湊在一起的家裡人,怎能指望他們大事小情的不給自己添麻煩增煩惱呢。」她扭頭看著德哥兒,眼裡現出一層極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爺當振作。德哥兒親娘年紀輕輕便葬送了性命,實在令人嘆惋傷心,可惜她年紀還輕,不知道要在困頓絕望時要常思自己過,放大心量,慢慢忘記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無對錯,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罷了,侯爺這樣百般抬舉她,正房大奶奶心裡豈能不含怨呢。有時縱有萬般無奈,可境遇如此,在屋檐底下就要低頭,在誰的場便要捧誰的場……唉,只是說這些都沒用了……」

袁紹仁心頭震動,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難得的通透人了!」

香蘭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這個理,原先自詡聰慧明理,全是自誤,總要歷盡變故,把一身的傲氣和不甘磨乾淨,才明白謙卑柔軟是何物。」言畢肅容,對袁紹仁深深一禮,道:「侯爺乃一家之尊,當家做主頂樑柱,德哥兒年幼,日後萬事還要指望侯爺,還請侯爺收拾情懷,珍重自己。」言罷招呼德哥兒,牽著他回去了。

他們一番對話,卻不知此時桌上眾人行酒令,因不見了袁紹仁,劉小川命讓瓊脂出來找。那瓊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臉,正是求之不得,尋到屋後,正瞧見這兩人說話兒,又有個丫鬟帶著個小童兒在一旁玩耍,仔細觀了觀,聽不真二人說甚,心下暗思:「這人不是香蘭么?」看香蘭一身珠光寶氣,穿著羽紗的大紅斗篷,氣象萬千,正經侯門世家中貴婦的裝扮,比趙月嬋當日尤勝兩分,心裡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樣的人,合該這樣風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個奴才生養的丫頭這樣好命,為何我偏生這樣命苦!」自感自傷落了幾滴淚,眼見袁紹仁走過來,不敢久留,連忙回到席間。再瞧林錦樓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發,心裡的氣便愈發不能平了,一徑側過身子把燈影著,從荷包里掏出成張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攏了攏鬢髮,把一方銷金的大紅帕子攥在手裡,端著一盅酒,來到林錦樓跟前獻殷勤,一時剝了肉道:「林大爺,嘗嘗這肉。」一回又道:「大爺,我親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惱你一生。」一回讓林錦樓點曲兒與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錦樓行令,左來右去,只膩在林錦樓身側。

林錦樓並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沒一句應著,他心裡尚還生香蘭的悶氣,可見桌上有道冬日裡難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著香蘭喜吃此物,心裡想著老子這麼不是犯賤么,可嘴上又命廚房做一道給香蘭端去。

瓊脂心頭裡又惱,借著喝多酒頭暈,鶯聲嬌嗲要歪在林錦樓身上。袁紹仁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今只見你膩著他,還讓不讓我們幾個說話了?」

瓊脂聽袁紹仁當場下面子不由雙頰緋紅,懷恨在心。

劉小川和謝域齊聲笑道:「瓊姐兒這小肉兒可是塊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著該巴結誰了。」

又吃喝一回,袁紹仁先告辭去了,他一走,林錦樓也止住不喝了,只說今日乏了,告個罪回去,謝域和劉小川百般挽留,林錦樓道:「非是不給兄弟面子,這兩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請你們倆喝個夠。」又請他倆放量吃喝,命小廝照顧著,又命收拾屋子與他二人住。這二人也確不客氣,仍在廳里吃吃喝喝,暫且不表。

卻說林錦樓起身出去,倒急壞了瓊脂,趁人不備「嗖」一下竄出來,趕著上前去扶林錦樓,口中道:「大爺,您慢著點兒。」

林錦樓任她扶著,懶懶道:「你可是個猴兒,一身的精乖。」

瓊脂乖巧道:「還求大爺多教我。」

林錦樓道:「難為你彈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爺已吩咐了,賞你們幾兩銀子,留著買胭脂水粉兒罷。」

瓊脂笑道:「還是大爺疼我。」

說話兒已到二門口,林錦樓甩開瓊脂道:「成了,你回罷,這裡頭不是你來的地方。」邁步就往裡去。

瓊脂雖懼林錦樓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裡明白得緊,自己憑著幾分姿色在勾欄里迎來送往,運道好了,趁著尚未年老色衰,趕個人贖了做小老婆;運道不濟,指不定流落到什麼境地。這一遭趕了個巧宗,竟遇上林錦樓,正正是千載難逢,日後只怕再難見面,只盼著林錦樓能念舊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這一層人物,有了靠山,興許有些轉機。

一念及此,撲通跪倒在地,眼淚滾瓜似的掉下來,凄惶道:「大爺真認不出奴婢了?」

林錦樓一怔,停住腳步,皺眉道:「你是……」

瓊脂口內編了一番話,哭道:「奴婢是瓊脂,原是趙氏身邊的丫鬟,後隨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爺同我多說了幾句話,趙氏生恨,竟把我賣到窯子里,今日一見大爺,奴婢心裡……心裡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說著不住用帕子拭淚。低眉斂目,眉掩雙愁,直將自個兒哭得梨花帶雨。

林錦樓有些動容,想到當日自己相中香蘭,引來趙月嬋嫉恨,遭了一番毒打賣要到勾欄里,宋柯出手將她救了,嘖,自己一時疏忽讓宋柯當了好人,倒讓那個傻妞兒一直記著那廝的好處。如今再看瓊脂,也生起幾分憐憫之意。

瓊脂抬頭偷偷一瞄,見林錦樓容色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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