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出遊(四)

袁紹仁笑兩聲道:「你甭不服氣,宋柯稱得上一流人物,文博達昌,詩詞秀逸,頗有心計城府。聽說顯國公原要人舉薦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辭不受,只窩在翰林院里做個小編纂,生生將顯國公氣個倒仰。也虧得他當日辭而不受,否則顯國公倒了,頭一個便牽連他當池魚。就沖這份清明,便不容讓人小覷了。」

林錦樓道:「聽聞他們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願擁立東宮,常與人說太子溫厚謙和,有明君之態。這國事牽進了家事,顯國公瞧女婿不順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鄭靜嫻左右為難,哄不好這個也勸不了那個,人瘦了兩圈兒,上一遭我娘串門子恰碰上她,見她這模樣嚇一跳,不知她藏了什麼心事,安慰幾句,又哄她的話兒,她還逞強不說,倒是她母親韋氏,撐不住先哭訴一場。」

袁紹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禍呢,一紙上書請求外放。」

林錦樓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樣的缺兒,即便有,也輪不到他頭上,顯國公都要倒了。」

「呵,像樣的地方是沒有,不像樣的地方倒還有幾個,上頭八成要准了,也虧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兒?」

林錦樓問道:「哪兒?」

香蘭亦豎起耳朵去聽,不料雪凝正走過來,見香蘭站在那裡,連忙輕聲問道:「姨奶奶什麼吩咐?」

香蘭一愣便沒聽到袁紹仁的話,亦不好在屏風後站著,只得進了屋,坐在炕上心裡還惦記,暗想:「宋柯兩世為人,都以前程事業為重,今日又遭了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長長嘆一口氣,又想:「這一生我們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這樣忘了,如今他有了難,自然不可坐視不理……顯國公家產被罰沒大半,宋柯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時啟程。我本就是飄萍之人,朝堂之事幫不了什麼,可贈財贈物盡心總是可行的,這一別,興許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見了。」心裡不由悵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親手倒了一盞茶,心道:「林東綉是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兩舌生事,不能朝她打聽,德哥兒年紀太小,亦問不得,這事只怕還要問永昌侯本人,可怎麼能向他遞上話呢?可恨我這一遭出來,知心知底的人都沒帶在身邊。」

正此時林錦樓走進來,見林東綉和德哥兒在碧紗櫥里的大炕上睡著,招手將香蘭引到卧房裡,香蘭見他板著臉,心裡不由惴惴,忽聽見有極細微的「咪咪」叫聲,不由奇道:「這是什麼聲兒?」

林錦樓仍皺著眉,臉拉得老長,從懷裡抓出一隻咪咪叫的奶貓兒,塞到香蘭懷裡道:「方才送過來的小玩意兒。」

香蘭驚喜道:「這是哪兒來的?」見那貓兒玉雪可愛,忍不住抬起頭對林錦樓笑了笑。

林錦樓一怔,臉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東臨清的獅子貓,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對兒,在莊子上下了這一窩,本有三隻,要進給宮裡,這隻鬧了病就留在莊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莊子上的庄頭送過來,爺瞅它一雙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給你做伴。」

那貓兒咪咪叫著往香蘭的懷裡拱,不知是怕還是冷,渾身哆哆嗦嗦,如一團毛茸茸的球兒,香蘭心裡一下便酥了,雙手抱起來仔細瞧了瞧,摸它肚皮圓滾滾的,見几子上有個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貓兒放到手筒里,放在床上。那團毛球兒又細聲細氣的叫著,往手筒外面爬,四隻爪子蹣跚笨拙,憨態可掬。香蘭坐在床邊用手指頭撥弄小貓兒頭上的絨毛,那貓兒便用圓滾滾的眸子瞧著她,細細叫著去蹭她的手,香蘭忍不住笑起來,小聲說:「是公的還是母的?」

林錦樓坐在她身邊,道:「公的。」頓了頓又說:「我小時候老太太也養過幾隻,叫什麼月影、金絲、垂珠、綉虎、印星。」

香蘭想了想,笑著說:「你瞧它一眼黃一眼碧,該叫『鴛鴦』才是。」

林錦樓「哦」了一聲,道:「『鴛鴦』是什麼爛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旁人一贊,說『好個威風的小霸王,叫什麼名兒?』一說叫『鴛鴦』,就好像塗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氣勢全沒了,叫什麼『獅王』、『震虎』、『雪裡將軍』才相得益彰。」

香蘭看著眼前嗚咪叫,惹人憐愛的小東西,聽林錦樓說其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麼整天打啊殺的,養只貓也讓它那麼好鬥。」

這一記白眼在林錦樓眼裡滿是風情,又嫵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飄起來,臉上終於冰霜開化,呵呵笑著轉過身,同香蘭一道去看那隻四處亂爬貓兒,鼻間嗅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他耳目過人,方才同袁紹仁說話時,知道香蘭從屋中出來,屏風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寶刺繡的裙擺,又見她聽宋柯之事便站住,心裡登時不是滋味。正巧庄頭送貓,他借故出來,本想質問幾句,給她臉子瞧的,孰料見她對自己笑一笑,滿腔的不快竟漸漸煙消雲散了。

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暗想:「方才臉還拉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欠他八萬貫錢,這麼一會兒又笑了,這陰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這一偷看,發覺林錦樓正盯著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虛,立時找了個由頭將話引開,隨口道:「怎麼宮裡進貢貓兒的事你都管?」

「啊,你當爺過得容易?如今風光還不是仗著手裡有兵,養這麼一支軍,對上得討好貴人,對下得想方設法賺銀子,這貓兒就是哄宮裡老太后歡喜的。」他一面說一面伸了長腿,拍了拍那貓兒的頭,「這叫投其所好,各條大路才走得順暢。爺養這麼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還不全仗這些手段。也虧得是爺,換個旁人都不成。」

香蘭見他臉上隱帶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檢視三軍的勁頭,香蘭想腹誹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錦樓行住坐卧皆前呼後擁,眾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帶免不了水匪盜徒,因有他坐鎮,連剿了幾窩匪,正是太平安穩,倭寇土匪不敢來犯,不是每個世家公子在年紀輕輕都能立下這樣一番事業,威勢凜然。

林錦樓忽然伸手摸了摸香蘭的臉,彷彿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好久,低聲道:「香蘭,你就跟著爺好好生生過日子,別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成么?」

他冷不丁忽然說起這個,香蘭默不作聲,把貓兒摟到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心裡頭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錦樓捏住她的手不說話,屋裡一時靜下來,林錦樓長長出了口氣,香蘭抬起頭,只見他正瞧著別處,說:「從小老太爺就教我怎麼光耀門楣,老爺政務忙,鮮少顧家,太太說她一輩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時候習文習武拼死拼活,長大了大兵打仗,幾番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他摩挲著香蘭的手,卻不看她,「這些年許是我老了,或是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如今回來想有個知疼著熱的人……」

香蘭只覺眼眶發熱發紅,她立刻低下頭,淚珠兒一下便迷了眼,她強忍住,假借去抱小貓兒,側過身子將淚拭了,並不搭那話頭,只佯裝無事道:「大爺渾說什麼呢,你春秋鼎盛,怎麼就老了……」她抬起頭,只見林錦樓正直直的看著她,兩人靜靜對視了良久,香蘭眼眶又紅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該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掩飾著笑了笑,低下頭道:「大爺,永昌侯還在外頭,讓他久等著不好。」

林錦樓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貓兒似的拍了拍香蘭的頭,道:「是了,讓他就等著不好,老袁比爺還年長呢,他都沒嚷老,爺怎麼能說自己老了呢。」

其實蒼老的是她自己。這幾年輾轉掙扎深刻入骨,將她磨成一個圓,彷彿令人一夜滄桑。她偶爾回首,只覺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前世已漸漸成了模糊的剪影,這一世的青蔥年華也已成泛黃舊夢,皆淹沒滾滾紅塵,永不能再現。

黃昏時分,林錦樓命人備轎,眾人一併到莊子一側賞梅,吉祥、雙喜、桂圓等手裡拿著剪子,手裡托著瓶兒,林錦樓說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來,插在瓶內。德哥兒對花兒朵兒的沒興緻,聽說莊子上捉了一隻鷹,一疊聲嚷著要去看,袁紹仁也怕他凍著,順勢領著他回去瞧鷹去了,這父子倆一走,林東綉也坐不住,幾次三番給香蘭使眼色,香蘭便瞅了個時機,裝著不經意似的對林錦樓道:「今兒個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順意似的。」

林錦樓將一朵梅花剪下來,順手插在香蘭髻中,漫不經心的「哦」一聲。

香蘭道:「聽說僕婦們不大聽使喚,還有四姑爺幾個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對付,她到底年紀小……」

林錦樓是個聰明人,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回頭看了林東綉一眼,哼一聲道:「她跟你張嘴,讓你求爺替她撐腰?」

還未等香蘭說話,便道:「活該讓她受磕碰長記性,她剛嫁過去沒幾天,把永昌侯府鬧了個雞犬不寧,從上到下,沒有一件事兒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發不饒人,上上下下幾乎讓她得罪遍了。原本她來求爺一回,爺以為她真受冤枉欺負了,回頭一問老袁他嬸子,敢情不是那麼檔子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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