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蘭詩(五)

姜曦雲訕訕的放下碗,臉上強笑道:「大表哥說得有理。」只得先敬薑母和秦氏,又來敬林錦樓。林錦樓也不推辭,把酒盅接過來幹了。

姜翡雲目光閃了閃,笑道:「吃了這杯酒,大表哥該表示了罷?」

一語未了,林東綉捧著茶,慢條斯理道:「姜大姐姐說得不佔理,作詩是作詩,針線是針線,怎能混為一談呢?大姐姐、二姐姐才是評判,可未評五表妹奪了魁。」

林東綉一開腔,譚露華便愈發忍耐不住了,冷笑道:「這可好,趕明兒個我也讓人遞個紙條,替我做上一百首詩,拿著欺世盜名去,打量別人瞧不見呢。」說話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眾人一驚。登時秦氏便把茶碗「怦」一聲放在几子上了,薑母一驚,死死捏住攥在手中的佛珠,姜翡雲和姜曦雲「噌」一下紅了臉,香蘭也吃了一驚,但只掀了掀眼皮,又扭頭往別處看去了。一時無人接話。

姜曦雲知道這是因自己得罪譚露華引其不悅,如今來拆她的台,遂大聲強笑道:「二表嫂說的是什麼話呢?」

譚露華笑容譏誚道:「五表妹該最清楚才是,怎麼反問我說的是什麼話?」

林東紈、林東綉方才瞧見姜翡雲傳遞紙條,此時聽譚露華挑刺,心知肚明,面不改色,低頭去理裙上的衣褶。不知情者皆面面相覷,聰明人已明了七八分了。薑母閉了閉眼,手裡的佛珠捻動得愈發快了。

姜曦雲心中暗悔,她素來看不起吟風弄月等事,並未十分去學,原本她同閨閣間女孩子聚會,不過吃吃茶,聊聊天,她素會笑談,到哪裡都是最討人喜歡的那個,孰料林家竟組了個詩社,真要考問四書五經,她尚可對答,只是這詩詞歌賦是正正直戳了她軟肋,小姐們人人作詩,她想推脫又覺不妥,尤其這樣場合,倘若作太差也丟家族顏面。可早知如此,當初姜翡雲遞紙條與她的時候,她就不該收下才是,只是此時已騎虎難下,由不得她了。

姜翡雲心裡惱恨,臉上仍笑笑著,連忙打圓場,親手給譚露華斟了一盞茶,道:「二表嫂快吃杯茶,你詩才好,我一看你那詩心裡就敬佩呢,聽說你還會撫琴,雙陸棋子也極佳,待會兒咱們兩個定要下一盤。」

林東紈見薑母和秦氏臉上都不好看,她素來知情知趣,轉轉眼珠兒,亦跟著笑道:「快別說什麼詩啊,詞的,我讀一讀都頭疼,就算會吟一百首詩,哪有這擋風的護膝實在,大哥哥別想躲,趕緊的謝一謝五表妹才是。」

這一唱一和,放在平日也就這般過了,奈何譚露華豈是個肯吃虧的主兒,何況她還憋了姜曦雲一肚子火氣,「撲哧」一聲輕笑起來,道:「妙得很,大哥哥,甭管誰是狀元,誰是探花,趕緊把太子賞你的墜子給五表妹罷。」又扭頭對香蘭道,「什麼勞什子的東西,不要也罷,待會兒來我屋裡,我那兒呀,雖沒有什麼福建名茶,玉蘭花墜兒,可清茶一盞,素琴古書也尚能待客,沒那麼風光,就為圖個清靜。人家把茶都敬出去表孝心,或是討好什麼人去了,只剩我們二爺沒臉,香蘭妹妹,你可別跟別人似的,也嫌棄我們才是。」

林東綉細聲細語道:「二嫂可不能厚此薄彼,回頭我也去,我那兒有兩瓶新得的茶,回頭送給你吃。」

這二人一唱一和,香蘭反倒坐不住,她抬頭看了一眼,只見薑母臉色極為難看,秦氏臉上神情亦淡淡的,她想瞧瞧林錦樓,旋即又忍住了。

場面是極難堪的,饒是姜翡雲口齒了得,此時都不知如何應對,姜曦雲手心直冒冷汗,饒是她機敏,穩了穩心神,一咬牙站起來,輕輕福了一福道:「這墜子我是受之有愧了,寫詩的時候,大姐姐說我有典故用得俗氣,便特地點了點……我……我……」說著面色通紅,羞慚不已的模樣,看了香蘭一眼,眨著一雙大眼睛道:「還是香蘭姐姐寫得好,勝在意境,別樣風味,是我技不如人了。」又對譚露華道:「二表嫂說得是,此事本就是我不對。」輕描淡寫說指點了一個典故,又有認錯誠懇之態,反堵住眾人的嘴,再追究便說不過去了。

薑母大感滿意,容色舒緩。秦氏點了點頭道:「不過一首詩,都是小姊妹間鬧著玩的,做不得真。」

林東綉笑吟吟道:「可不是,不過一首詩,連這個都要爭競個誰高誰下,用什麼手段,也未免可笑了些。」林東綉最擅鬥嘴,綿里藏針,指桑罵槐,比譚露華更要高明些。

譚露華本就余怒未消,聽了這話便笑道:「四妹妹說得是,其實不過都是一點子小事,奈何我們沒長著會討巧的嘴。有些人送東西厚此薄彼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你我這等嘴笨的,就只能喝喝西北風了。」

姜曦雲心中大怒,她知道綉、譚二人對她無非嫉妒罷了。自她一來林家,林東綉同她說話便酸溜溜的,無非因她要與林錦樓議親,而林東綉雖得嫁貴婿,卻是個奔四章的鰥夫,譚露華勉強嫁到林家,卻嫁了個病歪歪的庶子。

她已低頭認錯,在如此的場合下,還能要她如何!

薑母面沉似水,可此時她插手十分不妥,只得心中暗自焦急。秦氏只用茶杯蓋子撥弄茶葉。林錦樓彷彿睡著了似的,一聲不吭。

香蘭瞧得出秦氏因譚露華窮追猛打心生不悅。她雖不喜譚露華自命不凡、愛貪便宜,但此人頗有幾分仗義,亦有些才學,幾番相處下來,香蘭覺得這譚露華當真有幾分真性情,不願看她因此事同秦氏鬧不痛快,況姜曦雲嫁不嫁進來暫且不論,她都不欲與之針鋒相對,如今倒是個示弱的時機,便笑道:「二奶奶方才邀我,我勢必得去的,你想轟我走都不成,我早就聽說你有一架好琴,是陪嫁的嫁妝,想彈撥彈撥,總得不著機會。只是單咱們幾個沒意思,還是大家一起的好,曦姑娘的姐姐不過幫她指了個典故,雖說不合規,可她尾聯一句便見精神,這是有目共睹的,曦姑娘竟然因此說自己技不如人,可見心胸豁達寬廣。其實寫得好壞是仁者見仁罷了,譬如同樣一朵花,杜子美傷心時瞧了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歡喜時瞧了便說『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豪放客只愛『大江東去』,婉約者偏好『小橋流水』,故而二奶奶覺著我寫得好,旁人卻覺著曦姑娘的好,都在情理之中。」見譚露華張口欲說,便悄悄一拉她衣袖,笑道,「常聽聞旁人說二奶奶的父親譚公,為官方正,眼裡不揉沙子,因脾氣耿介曾開罪過上峰,極有名臣風範,如今見了二奶奶,才知名不虛傳了。其實說到底都是誤會一場罷了。」又淡淡笑道,「哪裡像我,小門戶奴才家裡出來的,識了幾個字就迫不及待賣弄,讓姨老太太、太太看了都見笑,跟奶奶們、姑娘們一比,倒真是淺薄了。」

這番話言畢,眾人又是一怔,繼而驚訝,後又沉默下來。

香蘭餘光瞥見林錦樓銳利的黑眸半眯,向她望過來,她不去觸碰那目光,只低低垂著頭。

夏姑姑從方才就獨自坐在假山旁濃蔭之下,這裡單獨設了一個几子,上面擺著細茶果等物,她一直靜悄悄看著,時不時喝一口茶,直到聽了香蘭這番話,才手上一頓,坐直了身子朝香蘭望過來,心中暗道:「好,好個香蘭。原就覺著她品格不同,行動做事果然同旁人是不一樣心腸。倘若換一個人,處在她如今尷尬之境,只怕幸災樂禍或低頭裝死,想不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既贊了姜曦雲詩文了得,替她解圍,又說『仁者見仁』之理替太太等人解圍,最後又贊譚露華家風耿直,替她解圍,最後以『誤會』做結,一層一層,正是滴水不漏,難得她這樣心性的人最後又能自貶,放低姿態抬了別人,圓了所有人的臉面,真真兒是極不容易的!可惜她這樣的品貌,竟然是奴才托生的,真如同明珠暗投,但凡有個體面些的出身,又何至於與人作妾,可知這天下的事素來都有缺憾。」一面想一面連連搖頭。

姜曦雲一驚,正眼去看香蘭,只見其神色沉靜,儀態嫻雅,往日里她素認為自己扮拙藏巧,精明隱於心,平日里只是裝憨罷了,但倘若她願意相爭,旁人必無還手之力,可這陳香蘭……分明方才寫詩最好,卻倍受冷淡,縱然她二人關係微妙,她都忍不住覺著可憐,只是陳香蘭非但臉上不露聲色,更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捫心自問,倘若換成是她,未必能應對得比這要高明。這陳香蘭貌似同譚露華和林東綉皆交好,今日這兩人幾次三番擠兌自己,莫非有香蘭授意?

姜曦雲心裡咯噔一下,忽然之間不是滋味。

林東紈乾乾笑了兩聲,道:「香蘭妹妹說得極是,五表妹心胸寬廣,二弟妹為人端方,都值得贊一贊。」又扭頭對香蘭笑道,「你那首詩寫得也好呢。」她一開腔眾人紛紛附和。

林東綺亦對香蘭擠了擠眼,悄悄在袖子里豎起個大拇指,臉上笑嘻嘻道:「香蘭說得在理,我還是喜歡她的詩多些。」

秦氏臉色好看了些,露出笑容,目光複雜的看了香蘭幾眼。譚露華是個聰明人,已明白香蘭的意思,不由心存感激,悄悄伸出手去,捏了捏香蘭的手。林東綉則一時語塞,倘若她是香蘭,只怕巴不得這事情鬧得愈發不可收拾才好,她萬沒料到香蘭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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